第35章

  在北上的遊擊隊員中,肩負斷後任務的羅維諾·瓦爾加斯是最後一個經過維查利雅的。村莊守著一片廢墟,思念著兒女們,孤苦伶仃地熬過了嚴冬。可是到了春天,活著的維查利雅人又從四麵八方回來,解凍了的泥土裏灑入新的種籽,淩亂的瓦礫堆旁蓋起了新的房屋。


  那是春天裏一個久雨初霽的黃昏。在瓦爾加斯家唯一剩下來的爐灶上麵,蘋果花和梨花盛開了,一如往昔。那永遠值得驕傲的亞平寧山間的童年,每到春天,羅維諾和弟弟都會爬到樹上去,將泛著雪光霞彩的花瓣抖落在兩個堂姐妹的發辮上。


  鄰居們圍攏到羅維諾身邊,敘說著冬天發生的事情,還把爺爺的新墳指給他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而是把一隻手垂放在爐灶上,覺得從冰冷的磚塊裏透出了童年時代的火光。鄰居們散開去忙自家的事情了,而他依舊佇立在那裏,傾聽著,思索著。


  為什麽人們的足跡不能永遠留在他們愛過的地方?故地重訪之際,倘若是費裏西安諾,也許就會匍匐在地,縱情親吻著童年時代那些嬌小的腳印。羅維諾則會挺起胸膛,踏著多年前留下的足跡走過去,然後就到家了。


  人們到瓦爾加斯家裏來,既用不著詢問一句“可以嗎”,也用不著等待一句“請進來”。蕎麥湯、烤麵包、蘋果幹和梨幹的芬芳,從爐灶邊一直慷慨大度地彌漫到門口。一進門就能迎見牆上的聖母和聖子那憂慮而安詳的容顏。旁邊的照片裏有親人們,有希臘和埃及的美人兒們,還有AC米蘭俱樂部成立伊始的第一批球員。每到夜深人靜之際,他們就和住在爐中的女灶神維斯塔,還有衰老的小鬼一起閑話家常。費裏西安諾聽見過;契亞拉聽見過;愛麗絲聽見過;羅維諾也聽見過。每個孩子聽見的都不一樣。


  “——可是老房子不在了。隻留下你,我家的老爐灶。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爺爺奶奶臨死的時候說了些什麽話?不回答嗎?他們肯定說了什麽話,隻是被你忘掉了。唉,你也上了年紀啊。”


  夕陽在羅維諾背後緩緩地沉下去,將一條長長的人影拖過他的頭頂。他轉過身來,覺得晚霞在睫毛上糊了一層滾燙的火焰。


  “……是你?”


  他向著來人伸出雙手。彼此黃金般的麵容和身軀擁抱在一起了。


  他們倆相互依偎著,背靠著爐壁坐在廢墟中間。


  “弟兄們在哪裏?”


  “他們往前走了……可我想留下來等你,小家夥。”


  “為什麽?”


  “當你看見這些的時候,我應該和你在一起。”


  “要是你等不到我呢?”


  “那我就用木炭在隨便哪一堵牆上寫字,告訴你我要到哪裏去。五年前,我們就是這樣告別馬德裏的。”


  “可是你已經五年回不了馬德裏了,以後還要等上更久。我說話不中聽,但這是事實,你別在意。”


  “別擔心我。我的心比五年前要堅強很多、很多……”


  “呸,隻有當一個人想起故鄉,不再流淚的時候,才算得上堅強。然而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懦弱的東西!”


  “也就是說,我們的心還沒有變成石頭,這是好事。不要憎恨眼淚,羅維諾,不要憎恨眼淚。你哭吧。”


  於是羅維諾側過臉去,將額頭貼在磚石砌成的爐灶上,終於哭了。當他瘦削的麵龐在悲痛中不住抽搐的時候,他的下頜就緊緊地抵著安東的肩膀。


  安東的一條手臂溫柔地橫過羅維諾的脊背,將他整個兒摟在懷裏。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撫摸著羅維諾的身軀。他的指尖掠過那微微顫動的喉結,掠過那起伏不息的胸膛,掠過那無力垂落的臂膀,然後找到了那一雙生著薄繭的手,虎口處還殘留著冬天添上的凍瘡。在他的記憶裏,羅維諾的手掌一向是火熱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冰涼。於是他依舊溫柔地,然而又是不容推辭地,讓自己的手指深深地占領了羅維諾的每一處指縫。彼此的掌心完全貼合在一起了。


  這一切,都是憑著安東的雙手感知到的。就連他的眼睛,也沒有看見這細密的溫柔。他早就脫下了自己的大衣,將他們倆的身軀好好地蓋住了。因為山間的夜晚依然春寒料峭,還因為安東隱隱約約地覺得,羅維諾大概不願意讓別人看見這安慰和愛撫。


  誰能看得見呢?鄰居們都已經回家去了,隻有他們倆依偎在這裏。但這裏曾經是爺爺奶奶長久生活過的地方,爺爺奶奶會看見的。


  安東尼奧睡熟了,羅維諾睡熟了,維查利雅睡熟了。大海般的星空夢見了星空般的大海,星空般的大海夢見了大海般的星空。亞平寧夢見了親愛的姐妹比利牛斯,比利牛斯夢見了親愛的姐妹亞平寧。


  隻有親愛的老蘋果樹和老梨樹沒有睡,連同西北方那顆最明亮的星星五車二。她睜著溫暖的、金色中泛著青藍的眼睛,整夜地諦聽兩個青年人從同一件大衣下麵傳來的心跳聲。


  黎明時分,所有的星星都乘著露水,散落到了嫩綠的春草中去,化作了潔白的滿天星。年年春天,她們都盛開在維查利雅,盛開在亞平寧。瓦爾加斯家的孩子們,小時候直接就喚她們小星星。如今安東尼奧和羅維諾,又將這些無瑕的小花兒,灑落在了爺爺的墳墓前。


  迎著山間清晨的第一縷微寒的風,他們離開了維查利雅,去追趕遊擊隊了。“別了,維齊!”安東在背起行囊的時候說道,“和爺爺奶奶一起留在這裏吧,我們還得往前走。”


  “這話應該我來說的。”羅維諾抬起了下頜。


  “我說也一樣。”安東輕輕地笑了,“要煙嗎?還有最後一點兒。”


  “可巧,我還有最後一張紙片。”


  羅維諾深深地呼吸著山間的空氣。他心裏明鏡似的: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就此斷掉了他對故鄉最後的牽掛。他大概要再過上許多年,才會再一次踏上維查利雅的土地。更何況,親愛的爺爺說過:好孩子是要到遠方去的。


  在這個盛開著小星星的春日清晨,羅維諾前所未有地確信了一些事:他一定會活到戰爭結束;他一定會重訪迷人的南方城市那不勒斯;他一定會見到更遠的遠方——見到全世界。因為他將長久地生活下去,和安東尼奧一起。


  現在,他們倆都見過彼此的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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