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天依舊徘徊在遙遠的南方,並不為著人們的期望而加快北上的腳步。1944年初的這段日子裏,遊擊隊在凍實了的山間土地上,為犧牲的同伴掘出了許多墓坑。
並不是所有犧牲了的人,都能由自己的戰友來安葬。人們把這些簡單的葬儀辦得盡可能莊嚴,這不僅是為了對墓中人致以哀思,仿佛也是為了彌補那些沒有來得及料理的後事。
做完這些事後,人們就隨隨便便地唱著歌。這時,他們不再唱那些廣為人知的遊擊隊歌曲,而是低低地唱一些不知名的歌。哪怕是最親密的戰友,也未必能夠和起來,甚至未必能夠聽得懂。因為這些歌,是遊擊隊員們從各自的故鄉帶來的。
有一回,安東尼奧請求娜塔莎教他唱《小雄鷹》。
“你在荷包上把我喚作‘西班牙的小雄鷹’。也就是說,這是我的歌……”
“這是我的歌。”這句話的分量大概就相當於“這是我的愛人”。一個人一輩子並沒有多少機會說這句話。一旦說出來,必定是滿懷著幸福和驕傲的。
娜塔莎凝視著他那雙坦誠的眼睛,歎了口氣:
“我該說些什麽好?在家裏,媽媽喚我小白鶴,而我的哥哥是小雄鷹……你說這是你的歌,那就是吧……”
“……小雄鷹,小雄鷹,我忠實的同誌,
你看我被敵人捆綁,
請飛往我家鄉,去告訴我親娘,
他們送孩兒去刑場……”
“我真喜歡這一段。小白鶴。”他濃重的西班牙口音唱起俄文歌來,別有一種純樸的傻氣,“我最喜歡這一段……”
“我以為你會更喜歡前麵的歌詞呢。‘請相信我吧,我沒想到死去,我才十六歲小青年……’照你的性子,難道不是這樣?”
“是啊,不該想到死亡,然後,戰鬥才會很輕鬆。小白鶴,活著不是為了拖著枷鎖。”他那橄欖綠的眸子裏好像有什麽在閃閃發亮,“可是不知為什麽,我還是喜歡這一段……”
“這唱的是犧牲。可是在下一段歌詞裏,朋友們把他救了出來……”娜塔莎的聲音非常輕,“然而犧牲常有,至於回到生活中來——很多人永遠回不來了。”
“可是,你不是從墳墓裏爬出來了嗎?我不也回來了嗎?我還活著,今年才二十四歲,我還遠遠沒有活夠……”
她霍然抬起頭來,正看見安東開闊而明朗的麵容。他說他今年二十四歲。對,對,算起來,萬尼亞·布拉金斯基今年也該是二十四歲。
“聽我說,小白鶴……死過一次,所以才更明白,活著是多好、多美的事情……”安東的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後背上,“要做一個快樂的人,小妹妹,要多笑一笑。不然,將來戰爭結束後,你回到家,媽媽會難過的……”
“我知道你為什麽最喜歡那一段歌詞了。”娜塔莎依然沒有笑,“要我說出來嗎?既然你是個快樂的人,應該不會介意吧?”
“沒關係,你說吧。”
“因為那一段裏麵唱到了家鄉,還有親娘。”
她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仍舊百感交集地凝望著他的眼睛。直到那雙似乎是永遠快樂的眸子裏,氤氳著有如故鄉河流般清澈的淚光。
這一切都被羅維諾看在眼裏。由始至終他都坐在一旁,默默無言,一支接一支地卷煙抽。在他手心裏躺著那隻盛煙末的小荷包。紅絲線在家常的花布上繡出小白鶴對小雄鷹的問候。羅維諾結識安東不過一年,而小荷包陪伴安東已有七年的時光。花布褪了顏色,縫邊磨了線頭,鮮紅的贈言變成了熱血染過的暗紅。羅維諾想象著它曾經潔淨秀美的日子,想象著十七歲的安東怎樣捧著這小玩意兒,第一次學抽煙……
安東說過,小荷包是在1937年春天寄到西班牙的。這難免讓羅維諾委屈——他本可以比這小荷包更早地來到安東身邊。早在1936年秋天,他就歪打正著地成為了第一批國際縱隊的戰士。西班牙算不上幅員遼闊,然而兩個素不相識的青年人,說碰不到,就碰不到。
他到過瓜達拉哈拉,也到過巴塞羅那。他還保衛過馬德裏,安東是馬德裏人……他一遍遍地回想,那些把麵包和牛奶捧給他的西班牙婦女,她們中間是否有誰的麵容與安東相似。還有馬德裏那些白色的牆,上麵用木炭寫滿了共和國守衛者們的隻言片語,寫給親愛的人。
那些話裏沒有一句是留給羅維諾·瓦爾加斯的。那時他還沒有在西班牙成為誰的親愛的人。在親愛的維查利雅的老屋裏,安東養傷時這樣回答他的問題:“寫給媽媽……”
是該寫給媽媽!如果那時,安東知道有他羅維諾這麽一個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就能夠和瑪麗婭·卡裏埃多的名字並列在一起?這是榮幸啊。在亞平寧山間度過的那些夜晚,安東多少次懷著孺子的思念,向他描述過那個慈愛的西班牙婦女的模樣。
羅維諾就這樣決定了。如果命運還允許他們今生再次踏上西班牙的土地,他一定要讓安東帶他到瑪麗婭·卡裏埃多的麵前。那時,他將把她那粗糙黧黑的手背久久地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可是不要太著急想這件事,這要等到戰爭結束以後……現在好想睡一覺,就睡一會兒。遊擊隊的生活裏,睡眠是一件多麽寶貴的事情啊……
他沒有再看娜塔莎,也沒有再看安東,往地上一躺就睡著了。在他腦袋下麵枕著的,是許久以前從維查利雅的小屋裏帶走的、爺爺那支棒極了的獵槍。
春天就像一個淘氣而大意的小姑娘。起初,她躡手躡腳地溜過來,常常不小心被樹枝挑走了頭上戴著的花朵,或是把口袋裏的青草灑了一地。忽然某天清晨,人們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就是她那張近在咫尺、毫不害羞的臉,仿佛準備好了要讓人大吃一驚似的。
天空藍得耀眼。一隻金鶯大清早就在最高的枝頭占了個位置,放聲唱起來了。黑色的樹枝抖落了一大塊一大塊的積雪,閃爍著濕漉漉的光輝。積雪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愜意的春水,呼朋喚友地聚到一起,在亂石間開辟出一條無人可阻的道路。
天文工作者用不著等到日出,就能比其他人更早覺察到春天的腳步。在山間那些晴朗而峭寒的冬夜,英武神氣的禦夫座駛著銀光燦爛的戰車,從天幕的東北方啟程,在一夜的旅途後隱入遙遠的西北。誰要是在午夜時分尚未入睡,就能望見禦夫座最明亮的那顆星星,五車二,在靠近天頂的地方熠熠生輝。
當北鬥七星不再在北方的山崗上低低地旋轉,而是升上了午夜的天頂,春天就來了。那時,禦夫座已經浸入了春水似的銀河,五車二留在夜空的西北方。當遊擊隊決定向西北回撤的時候,弗朗西斯多少次在夜間的行進中望向它,知道這是他在童年時代認識的第一顆星。
西北方有維查利雅,再往西北去有熱那亞。倘若越過阿爾卑斯山,朝著五車二走下去,就能看見玫瑰花一樣的故鄉巴黎。他想象不出被法西斯占領了將近四年的巴黎是什麽樣。巴黎的栗子樹永遠芬芳,燈火永遠光明。雨果的靈魂遊蕩在聖母院前的廣場上,不時停下來,聽一聽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悄悄話。
假如從巴黎繼續向西北,越過波濤洶湧的英吉利海峽,在島的另一側停下腳步,他就來到了從未謀麵的海港利物浦。
弗朗西斯一邊撚著新長出來的鬈發和胡渣,一邊思索著那些關於第二戰場的流言。“今年還不行,可是明年春天,我們會回家的。”他在北上的途中對大家說。他很願意宣稱到那時他將見到亞瑟,並且無論怎樣都不再分開。可是他想了想,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