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一夜,維查利雅的爐灶在迎接新年,遊擊隊的篝火在迎接新年,熱那亞的地下工作者們也在迎接新年。


  德軍司令部的新年晚宴結束了,施馬霍爾先生和安傑麗卡回到顧問宅邸,變回了魯濱遜和契亞拉。他倆誰也不想睡覺,就坐在桌前說一說話。這是他的建議。契亞拉決心要做一個矜持的姑娘,斷不會主動提出這樣的請求。


  誰也沒再提過那些終身難忘的夜晚,誰也沒再提過弗朗西斯。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麽。隻是在那之後,他在家裏都喚她“小妹妹”。她非常明白他為什麽用這個憐愛備至的稱呼,心裏愈發地惆悵了。


  “我是獨生女兒,在堂弟妹中也是老大……除了你沒有別人叫我小妹妹……”


  當1944年乘著鵝毛大雪緩緩地飄到人間的時候,他們談論的不是前線戰況,也不是地下工作,而是睽違已久的親愛的人們。在繡花桌布上擺著紅茶和餡餅。契亞拉準備了這簡單的夜宵,因為她敏銳地察覺到,之前他在晚宴上吃得並不痛快。畢竟,在遙遠的深山裏,別提美味佳肴,就連喝杯熱茶都不容易……


  “我家的小鬼正是長個子的年齡。”他對她說,“山裏麵沒法和家裏比。”


  “我自己就是山裏的姑娘,照樣長這麽高。”她頗為自負地挺直了纖細的腰身,“我的爺爺奶奶多麽神奇,你不知道。”


  “怎麽能和你家比,小妹妹?小鬼可是在餐風宿露……”他的口吻帶點兒責怪,也帶點兒遷就。做哥哥的在批評不懂事的弟妹時,本就該用這樣溫和的語氣。


  ……這一份兄長式的溫柔,他又有多少次給予了自己的親弟弟呢?


  那些遙遠的、屬於柯克蘭家男孩子的記憶,漸漸地浮上了他的心頭。那是在他去西班牙的前一年,他十九歲,七歲的彼得想要學遊泳。“真心想學?好,可別反悔!”於是他把彼得帶到默西河的一處淺灘,簡單講解了動作要領,就拽著彼得下了河……忽然他就徑直遊開了,任憑嚇傻了的彼得胡亂撲騰。


  “你可不知道,小鬼。”後來,他一邊用毛巾擦著小彼得濕漉漉的金發,一邊拍著那瑟瑟發抖的稚嫩肩膀,“當年咱們老爹,可是直接把我從船上扔下去的。”


  父親想要把兒子教養成不會受傷的人,兄長想要把弟弟教養成不會受傷的人。七歲已經不是小男孩了,亞瑟告訴自己,七歲可以懂得許多事情。正是在那種年齡,彼得跑到他跟前,狡黠地擠擠眼睛:“我看見你和她接吻了……”


  那個女同學的名字是黛茜還是莉莉?在他急切又粗暴的親吻下,她們猶如疾風中的花瓣一樣。他覺得自己簡直罪無可赦:誰要是不幸嫁給他這種人,以後指不定要掉多少眼淚。


  “聽著!”那一天他用命令的口氣對七歲的弟弟說。柯克蘭家的男人們,彼此間的交流簡單而又幹脆。“想談幾次戀愛,都隨你的便。可是既然在咱們家長大,若是找不到一個心地堅強的愛人,就別輕易作長相廝守的打算!”


  爸爸是遠洋巨輪的船長,習慣了突如其來的離別。亞瑟不願意去想:媽媽要有怎樣一顆剛強的心,才能承受這一切。然而弟兄倆就是弟兄倆,柯克蘭就是柯克蘭。他們可能憐惜那一份柔情,然而誰也不會為此選擇別樣的生活道路。這一點,做哥哥的比做弟弟的更明白。


  ……“有個弟弟,簡直就是另一個我。”既然他這樣說了,契亞拉就禁不住去想象他家小兄弟的模樣。在她腦海中,那仿佛就是魯濱遜年少的時光:同樣的白皙麵龐,同樣的海鷗翅膀般的濃眉,還有同樣的固執己見。她隱隱地覺得,小鬼的個頭一定還很瘦小,而魯濱遜當年也應該是這樣……


  女性往往如此,隻要她對某個男人付出過一絲一毫的眷戀,根深蒂固的天然母性就會在她的心底悄悄氤氳開來。即使他比她更年長、更有力、更富於責任感,她仍會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天真懵懂、弱小無助的時候,那時她將伸開自己纖細的臂膀去保護他、憐惜他……


  魯濱遜不知道,魯濱遜的“小妹妹”也不知道:在物質生活最為艱難的這個冬天,彼得就像春天裏的一棵小橡樹似的,飛快地長高了。肩背慢慢變得寬闊起來,臉龐不知不覺地褪掉了孩童的圓潤,一雙也粗眉愈發濃重。眼看著他就要滿十五歲,如果他能照照鏡子,彼得就能覺察到,自己的模樣越來越像哥哥了。


  他的聲音曾經那樣嘹亮和欣喜,回蕩在遊擊隊的每一個角落。如今他總是把嘴唇抿得緊緊的,而這連他自己一開始都不能理解。


  “很正常。”副旅長說,“男孩子長到十來歲,都會有一段寡言少語的時間。過後該是個話簍子還是個話簍子,該是個悶葫蘆還是個悶葫蘆!”


  彼得從副旅長那裏得到了一支步槍。他首次投身戰鬥,就擊斃了一個德國兵。事後,他對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嫌惡,在一株鬆樹下獨自靠了好久,才緩過勁來。從前他無數次夢想過白刃見血的時刻,還埋怨過亞瑟不肯向他描述西班牙戰場呢……


  然而即使殺了人,他也還得繼續學習。這邊放下步槍,那邊他就拿起了鉛筆。


  這一天安排的是數學課。在娜塔莎麵前,他魂不守舍地發著抖——唉,他靠著鬆樹坐了那麽久,本以為已經緩過勁來了……倒是娜塔莎主動安慰他,這簡直讓他受寵若驚。在她麵前,他或許還保留著小男孩對大姑娘的向往。然而他矜持起來了。


  “習慣了就好了。”她輕輕地說,“我第一次殺人時也這樣,那會兒我十七歲,從法西斯活埋的墓坑裏爬出來,逃亡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你是開槍打死了他嗎?”


  “是的,開——開槍。”彼得開口的時候,覺得上牙打著下牙。那個德國兵向著側麵倒下去的影像,仿佛還在他眼前晃悠。


  “我是用石頭……把他的腦袋砸開了。過後我跑到河邊,一個勁兒洗呀,洗呀……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我感覺一輩子也洗不掉了……”


  她的聲音淡漠而平靜。她的亞麻花一樣碧藍的眼睛並不望著他,而是越過白雪茫茫的山崗,望向一去不複返的少女時代:“沒有誰是生來就要殺人的……”


  沒有誰是生來就要殺人的,這不是女性的本份。但是在戰爭的年月,一切總會習慣的,一切總會過去的。後來,娜塔莎不再顫栗,不再哭泣。每結果掉一個生命,她總要想一想遠在故鄉莫斯科的媽媽。媽媽是唯一有資格指責她和原諒她的人。“媽媽”——這個詞不是為了剝奪生命,而是因為賦予生命才存在的。


  遠在1918年春天,媽媽還在高等女子醫學院念書的時候,就參加了紅軍,在醫務列車上度過了國內革命戰爭的三年時光。媽媽曾把多少人從死神的掌心裏搶救回來,其中有個笑嘻嘻的青年,名叫瓦列裏·布拉金斯基。即使這段婚姻很快就不歡而散了,娜塔莎也還是覺得,他們一定曾經熱烈地愛過。因為這段愛情的唯一結晶,被媽媽喚作小雄鷹。


  但是,親愛的媽媽,在戰鬥最艱苦最危急的時候,你那雙慣於救死扶傷的手,是否曾經拾起戰士們腳邊的槍,向著敵人扣動扳機?這件事,娜塔莎以前根本沒有想過,現在卻要竭盡全力,將它深深地壓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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