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十年過去了,眼看就要到第十一個年頭。這些年來,基爾伯特見過的每一簇火焰,仿佛都在焚燒著先賢們的著作、軀體和靈魂。窗前的小燈是這樣,節日的焰火是這樣,指間的煙頭是這樣。甚至連遊擊隊的篝火,也能讓人回想起那極不愉快的往事。
他一聲不吭地把斧子劈向樹叢,覺得自己離篝火很遠很遠。
“果真是大學生先生!城裏來的!”仿佛是雲雀般輕快的聲音飄進了他的耳朵。“瞧這架勢,哪像是在劈柴,簡直就是個傻頭傻腦的騎士在操練!”
想都不用想,聽都不用聽,他就知道這是麗莎·海德薇莉。她背朝著林邊空地上的篝火和人們,林中的夜色在她的臉上投下麵紗似的的幽寂。隻有那雙眼睛依然是愉快和明亮的,仿佛從不知人間的種種苦痛悲傷。
“偏偏本大爺卻是個聰明人,多麽不幸。”他向著她走過去,一條臂膀把劈柴像寶貝似的護在懷裏,另一隻手則牽住她的袖口,將她的小手從衣兜裏拉出來,飛快地握了握那略嫌粗糙的溫暖的指頭。
“教我德語吧!基爾……”他那凍得冰涼的麵龐感覺到她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好像是蕎麥湯的味兒,也好像是一種他終生都難以窮其奧妙的獨特氣息。他將其稱之為女性。
“教我德語吧……剛剛在篝火前麵,我聽你說歌德、席勒和海涅……我想讀一讀他們的書……”
“怎麽想起讀書來了,麗莎?”
“我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我看得見你提到他們時的眼神。想一想,能讓你這麽個家夥衷心敬愛的,一定是些最傑出的人……”
他忽然攥緊了姑娘的手,一言不發地把她拖回篝火前去,以近乎粗暴的方式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他把木柴放進火裏,聽見她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下手太重了。
不,雖然她沒念過多少書,可麗莎聰明著哪。她知道那時他心裏不好過,也知道在他麵前應該讚揚歌德、席勒和海涅。隻不過她善於裝傻罷了。狡黠得毫不做作,麗莎就有這樣的本事。
“教我德語吧!基爾……”她的頭發絲兒搔得他的脖子癢癢的,她的柔聲細語仿佛一隻小螞蟻,慢悠悠地爬進他的耳朵裏去,“我想讀一讀海涅的詩……”
“怎麽不提歌德和席勒了?”
“因為你提到海涅的時候,眼神兒又不一樣……”她輕輕地笑了,“那時你的眼神兒特別地溫柔……”
果真是魔鬼般的姑娘!還有魔鬼般的海涅……多年以前有個傻頭傻腦的大學生,給一位高傲美麗的女郎寄了九十九封信,每一封裏都工工整整地抄著海涅的一首詩。當他抄完第一百首之際,她就成了他的新娘。多年以後,基爾就親親熱熱地喚他們外公和外婆。
柏林焚書後不久,外公病了,一年就後離開了人世。親人們在病榻前哀哭了許久,隻有十四歲的基爾伯特沒有流淚。外公臨終之際把他叫到床前,竭盡最後的力氣,沉痛地說:
“海涅被殺害了……德意誌的夜鶯啊!一百多年來沒有人能殺害他!可是他的子孫後代們,親手把他燒死了……”
何止是九歲,就是十四歲,對於痛苦而言也還太早、太早了。可是他是德意誌的孩子,而德意誌的痛苦已經太久、太久了。
“難道不得不像浮士德那樣,去和魔鬼作個交易,為的是尋找到在這荒誕的世上,什麽才是終極的真理?”又過了幾年,當他中學畢業,決定報考慕尼黑大學哲學係的時候,基爾伯特這樣想。
然而浮士德愛上了格蕾辛。即使是被卡住了喉嚨、燒成了焦炭,海涅的夜鶯也還在癡情地歌唱著青春的煩惱。基爾伯特戀愛了,隻是她沒答應。
她是他在哲學係的同學,蘇菲·紹爾。盡管基爾一向自命不凡,但他承認她是同齡人中學識最豐富、思維最縝密的一個,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有著高高的開闊的前額、挺直的鼻梁和線條分明的嘴唇。這宛如希臘神話中智慧女神的麵容,也許會讓別的小夥子望而生畏。可那時基爾伯特卻固執地相信:既然上帝將他塑造成一個博學多才的青年,在他天平的另一端理應放上一個等重的生命。在大學生們那些合法的、不那麽合法的、完全不合法的聚會上,基爾和蘇菲見證過彼此思索、爭論而又毫不妥協的青春。
他早就覺察到蘇菲對元首是不讚同的,也許,還要用上比那更尖刻的詞。他甚至隱隱約約地覺得,蘇菲在固執地從事著一項危險的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到她的房間裏去還一本書,竟然發現她在哭——蘇菲·紹爾也會哭麽?
“我們會輸掉戰爭的,會輸掉的。希特勒隻能拖延時間。”她抽抽搭搭地說,“我們是在和全世界打仗。基爾,我信任你,才跟你說這些……”
“會輸掉的,而且不得不輸掉。否則德意誌會和全世界同歸於盡。”他咬著牙回答,“……可是戰敗國談不得尊嚴!到那時,外國人會來索要我們的錢財,瓜分我們的土地,指著我們的脊梁骨嘲罵許多年!簡直不能想象這些……不,用不著想,曆史上這種事多的是。”
蘇菲仰起頭來,她的眼神苦痛而又嚴厲:
“隻有一條道路能夠讓我們保全尊嚴,那就是主動退出。等不得外國人強迫我們結束戰爭的那一天!我不能看著祖國再一次被人宰割,我不能。”
“上一次大戰以我們的失敗結束了,而我們直到今天都沒能緩過氣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麵。就像在之前的那些聚會上一樣,他們久久地探討著祖國的命運、人類的命運與哲學的命運。待他第二次獨自敲開她的房門時,他的手心捏皺了一封信,裏麵藏著從海涅《青春的煩惱》中抄下的一篇。
唉,他僅僅能夠把信塞到她手中,就大踏步地轉身離開!他聽說蘇菲似乎有個男朋友,在東部戰線打仗——可是這和他有什麽關係?海涅的愛情也有過諸多不順,然而海涅的詩篇卻總能給年輕人帶來幸福歡欣。
第二天,1943年2月18日,他在校園裏看見了蘇菲。教學樓大廳灑滿了反對戰爭的檄文,學監和警官反剪住她的臂膀,和他擦肩而過。那些日子,他禁不住要一遍又一遍地思量:她是否想在那四目相對的一瞬告訴他什麽事情。
四天後她被判處死刑。一同被押上斷頭台的,還有她的哥哥漢斯和醫學院的一個同學。
罪名是背叛德意誌祖國。
“您和紹爾小姐走得太近了……”調查人員滿懷著師長般的惋惜與責難望著基爾伯特,他們從他的房間裏搜出了一些不那麽合法的書信和文件,“最優秀的德意誌青年竟做出了損害祖國利益的事情,我們沒有盡到教育的責任,這很讓人難過……”
“您無權指責我,也無權指責您自己。”他嚴肅地回答,“我們對於祖國利益的觀點是不同的……”
“您的學籍予以保留,隻是您要到前線上去清醒一下頭腦,貝什米特先生。然後您才會知道,為了德意誌和您個人的幸福,我們多麽需要贏得這場戰爭。到南方戰線去吧,沒有把您送到東線去,您應該為此感激。”
海涅的夜鶯飛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德意誌祖國。基爾伯特在上前線的途中逃走,投奔到意大利的遊擊隊裏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德意誌祖國。祖國、學校、親人,還有蘇菲的墳墓,一起留在了阿爾卑斯山的北方。唉,蘇菲,蘇菲,他禁不住要在遊擊隊的戰鬥歲月裏一遍遍思量,自己真的愛過她麽?
愛過也好,沒愛過也好。反正他不打算再愛這樣一個姑娘了。縱然她的學識、見解和生命有著沉甸甸的重量,然而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兩個人在一起,其中能有一個生就這樣的心靈,足夠了。
……“教我德語吧!基爾……”
“將來有一天會的,麗莎。那時我要告訴你,德意誌的一切財富、一切歡樂、一切苦痛。”
【注】
1、蘇菲·紹爾(1921-1943):慕尼黑大學學生,反法西斯組織“白玫瑰”主要成員,1943年2月被逮捕、審判和處決。瓦爾哈拉神殿現在有她的紀念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