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據說,在年夜裏傾訴的夢想都能夠實現。這一夜人們坐在篝火前,從1943年一直說到1944年。比方說,想要放開肚皮吃一頓烤鵝;又比方說,想要去城裏頭等的劇院看《茶花女》;再比方說,想要抱上一百朵玫瑰花,敲一敲中學女同桌的小窗。


  “都挺美的,隻是都得等到打完仗以後再說。”第二支隊的爆破專家班比諾總結道,“所以,隻消一個夢想就成啦——讓德國人在新年裏見鬼去吧!”


  “嗨,這話倒不假。可是瞧你說的,就好像咱們的基爾伯特不在似的。”


  “我不管基爾他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我一向有話直說。德國人幹了那麽多壞事,遲早有一天要和他們算總賬。走著瞧吧,到那時他們幾十年都不好過。”班比諾用兩根手指夾住煙卷,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基爾伯特,“咱們這位夥計,算是他們中最聰明的一個啦!不然怎麽會和我們坐在一起,是不是,基爾?”


  基爾微微眯起了眼睛:

  “從小到大,已經有九百九十九個人誇獎過本大爺聰明了。再加你一個也無所謂。隻是你犯不著把全體德國人都樹成靶子。我們不僅有希特勒,我們還有巴赫、黑格爾、叔本華、歌德、席勒、海涅。”他滿懷驕傲地數出這些永垂不朽的名字,“你要是想聽,本大爺還可以給你舉出更多。”


  “果真是大學生先生,可這兒又不是課堂!”班比諾伶牙俐齒地反駁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對不起,提到德國人,我首先想到的隻能是希特勒。我敢打包票,大多數人都是這麽想。順便說一說,當年幾乎是全體德國人,真心實意地把他選上台的。基爾,這一點你肯定比我更清楚。算啦,別計較了,我可從沒把你劃到那一撥裏去。”


  這時弗朗西斯建議大家輪番講笑話,並率先說了個“典型的巴黎段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隻有基爾笑不出來。他明白副旅長好心為他解圍。他也知道班比諾的妻兒都死在了德軍的槍口下。當輪到他逗樂的時候。基爾做了個鬼臉,不以為然地揶揄道:“找錯人啦!難道你們不相信:在巴黎一個晚上流傳的笑話,比整個德國一個月流傳的還要多嗎?”


  篝火漸漸地弱了下去,有人招呼基爾伯特拿一本書過來引火。


  “別燒書。”他迎著飛絮似的雪片站起身來,“本大爺現在就去林裏砍柴火。”


  “你會把自個兒凍壞的!又不是在學校,成天背著那麽些書,不如騰出空來。”


  “隨你怎麽說。要是燒起書來,咱們可就變成野人了。”他固執地回答。


  那是他親手從指揮部的廢墟裏挖出的書,總共隻剩六本。數學著作被他送給了娜塔莎;但丁、彼特拉克、馬基雅維利和一本電氣安裝工手冊,始終被他裝在隨身的背囊裏。還有一本德文原版的海涅詩選,正安穩地藏在他的懷中。德意誌的哪一個少年維特,不曾在鍾情時默誦過海涅的詩篇?德意誌的哪一個少女綠蒂,不曾在懷春時低唱過海涅的歌謠?


  ……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是一樣:從小,孩子們被教導要熱愛祖國的語言。可是,隻有當孩子們第一次為祖國的文學作品熱淚盈眶之際,他們才會明白:世界上沒有別的話語,能夠比祖國的語言更準確、更豐富、更美麗。


  基爾伯特·貝什米特過九歲生日的時候,德國正在空前的大蕭條中艱難地前行。那天,在洪堡大學任文學教授的外公,特意從柏林乘火車到慕尼黑,將一本海涅的詩集送給天資聰穎、喜愛讀書的外孫。


  “在我遙遠的德國境內

  高山聳立峰巒起伏,


  在沉寂的山岩之中

  生長著鋼鐵可做戰斧。


  在我遙遠的德國境內


  聳立著橡樹森林,

  最高的橡樹莖上

  生長著戰斧用的木柄。”


  正是在那一天,基爾平生第一次自覺地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德國人。晚上,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將詩人的繡像小心翼翼地描畫在了日記本的扉頁。


  “我親愛忠實的德國!

  你也將生出這樣的好漢,

  他將揮動這柄戰斧

  把那折磨我的毒蛇斬斷。”


  燈光在窗戶上映出他稚氣而痛苦的麵龐。九歲,對於痛苦而言還太早、太早了。可他是德意誌的孩子,而德意誌的痛苦已經太久、太久了。海涅寫下這首詩,是在一百年前;而這首詩講述的故事,還要追溯到九百年前的卡諾莎……


  孩子的心是淳樸的。隻要有一團火光在黑暗中燃燒起來,他就能像飛蛾似的撲過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1933年春天,十三歲的基爾乘火車到柏林外公家小住,不僅是為了見識首都的風光,更有一個宏偉的願望埋藏在心底:投身到德意誌複興的最前線去。還在慕尼黑老家的時候,他守在收音機旁聽著元首激情澎湃的演講,覺得親愛忠實的德意誌等了多少年,才等到這樣一個揮動戰斧的好漢!


  他至死也不能忘記1933年5月10日的夜晚。柏林的大街小巷都流動著燃燒的火炬,每一團火焰下都有一張興奮的青春麵龐。走在最前麵的是基爾伯特·貝什米特。大學生們看他年紀小,就體貼而鼓勵地讓他打頭。


  《德意誌高於一切》的歌聲一直唱到貝貝爾廣場,那裏堆著成千上萬冊書,全都是從洪堡大學的圖書館裏搬出來的。不久以前,青年學生們還將它們愛惜備至地捧在手心;可是在那一夜,他們將手中的火炬全都投向了書堆。


  街上開來了一輛輛卡車,陸陸續續地運來了更多的書。第一個跳上車去把書投向火堆的,正是基爾伯特。為此他簡直可以受到元首的表彰,可忽然間有人攥住了他的腳脖子,狠狠地一拖,讓他直接摔在了地上。臉頰火辣辣地挨了兩下。一向以他為榮的外公站在他跟前,麵色鐵青,通紅的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瞪著他。


  “混帳東西!幹了些什麽!”


  “這是為了德意誌祖國!”他挺直了脊梁,又委屈,又驕傲。


  “德意誌祖國被你給燒掉了!”外公衝著他吼道。就在這時,前邊一個高挑的大學生轉過頭來,認出了自己的老師。


  “施萊格爾教授,您一向愛護我們,我們也一向尊敬您。”大學生彬彬有禮地說,一邊把一本愛因斯坦的著作扔進火中去,“您年紀大了,跟不上時代。可是您要明白,這是為了德意誌祖國。”


  “德意誌祖國需要你們把左拉和紀德給燒了嗎?”外公惘然若失地看著大學生從卡車上拿起兩本新書。


  “因為他們不是德國人。”大學生幹脆利落地回答,左拉和紀德隨即化作了煙與灰。


  “布萊希特和托馬斯·曼是德國人……”


  “他們不讚同元首,而元首就是祖國的利益。”


  “這是海涅!亨利希·海涅!”當大學生再次從卡車上抓過一本書的時候,外公忽然瘋了似的大喊起來,“難道你們不是讀著海涅的詩長大的嗎!耶穌基督啊,放過海涅吧!”


  就在書皮上,童年時描畫在日記本扉頁的端莊麵容,正嚴峻而憂傷地望著基爾。他愣了片刻,隨即不由自主地撲上前去,想要把書搶過來。


  可是大學生已經揚起了手臂。海涅在燒紅了的夜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絕倫的弧線,火堆頂端刹那間躍出一簇高高的火苗。年輕的人群為這奇美的景象歡呼不已,焚書儀式慢慢變成了一項花樣百出的投擲遊戲。


  “我三歲時就會背海涅的詩了,所以現在要親手燒掉他,來向德意誌祖國贖罪!”大學生堅定地、依舊彬彬有禮地對著驚呆了的祖孫倆說:“海涅是猶太人!”


  ……過了許久,基爾才敢抬頭看一看外公。那張須發皆白的麵孔迎著衝天的火光、沸騰的人群和飛旋的紙灰,好像中世紀那些被判處火刑的受難者。一小塊燒焦了的紙片失魂落魄地飄過來,正好落在外公的腳下。


  “撿起來,孩子。”他聽見外公嘶啞的聲音,“讀給我聽……”


  他俯身拾起紙片,覺得好像是在拾起自己的骨灰。這是海涅在大火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不過是前奏,在焚毀書籍的地方,

  最終也會焚毀人民。”


  【注】


  1、”在我遙遠的德國境內……“出自海涅《新詩集》。該詩講述了1077年的”卡諾莎覲見“。


  2、1077年1月,時年21歲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希四世,前往意大利北部的卡諾莎城堡向教皇“懺悔罪過”。在暴風雪中乞求三天三夜後,亨利希四世才得到教皇的原諒,此後,“卡諾莎之辱”在西方成為屈辱投降的代名詞。


  3、1933年5月10日,柏林洪堡大學的納粹大學生聯盟,從洪堡大學老圖書館中搜出2萬多本圖書,扔到貝貝爾廣場上付之一炬。


  4、”這不過是前奏……“出自海涅《阿爾曼索》。1995年5月20日,在貝貝爾廣場落成了焚書紀念遺跡。其中一塊銘牌上就刻著這兩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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