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將來有一天,第一突擊旅活下來的老戰士們,會坐在安樂椅上,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在他們那習慣了溫暖房間的衰老身軀裏,將永遠留存著1943年的冰霜。這一點冰霜就像人的脊梁骨那樣堅硬,永不消融。


  那年冬天,人們在山洞裏布置了指揮部,在凍硬了的大地上挖出土窯。人們想方設法地聯係那些同情遊擊隊的工廠主和農場主,把寒衣和麵粉運到根據地裏來。如果可能,就下山襲擊法西斯的補給車隊——然而這樣的機會很少,也很難成功。


  有一回,羅維諾在山穀裏用石塊砸死了一隻凍得神誌不清的山雞。雞肉留給了婦女和傷病員,男子漢們每人隻分到一勺湯。就是這麽一小勺,讓基爾伯特意猶未盡地品了許久,活像是在享受一杯上等的佳釀。


  “嫉妒本大爺吧,姑娘!”他向著麗莎探過身去,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真的,雞湯比雞肉味美多了。”


  “好一個自作聰明的騎士,騙誰呢!”吉卜賽姑娘放下啃了一半的雞翅,小小地翻了個白眼,“把味道更好的東西留給自個兒,這就是騎士做的事情?”


  “眼饞了吧。可憑什麽要把湯留給你?你又不是本大爺的媳婦……”


  盡管人們習慣了以黑麵包和玉米粥度日,可是誰也沒有忘記肉的滋味,就像誰也沒有忘記即將到來的新年一樣。


  一生中還能有別的什麽時候,能夠比孩提時代更加盼望新年的降臨?遊擊隊員們來自天南海北,每個人記憶中的童年自有不同的模樣——有的樅樹上綴滿了昂貴的禮物,有的樅樹隻能以樸素的針葉觸碰凍裂了的小手。然而,無論對於富孩子還是窮孩子,碧綠的新年樅樹都仿佛在許諾:這一年將有新的幸福。哪怕後來生活狠狠地欺騙了每一個人,人們也會記得自己曾無邪地相信過……


  這是1943年的最後一個清晨,羅維諾決定再到山穀裏去碰碰運氣。


  山穀裏鋪滿了昨夜落下的白雪。也許是白雪把藍天洗淨了,也許是藍天把白雪洗淨了,目之所及一片晶瑩剔透的光輝。羅維諾伸手撐在一株高大的雲杉樹幹上,指頭感覺到了粗礪的樹皮和襲人的寒氣,微微發痛。隻有死人和冷酷無情的人,才感覺不到痛。


  仿佛就是為了再見一見這白雪覆蓋的山穀,再摸一摸這粗糙冷硬的樹皮,當初他單槍匹馬地從敵人的掌心裏逃脫出來,就是值得的啊。


  “發什麽愣?”


  雲杉樹枝上的雪片紛紛揚揚地灑了他一身。他如夢初醒地轉過頭去,正看見安東將手撐在樹幹的另一側。兩三片雪花兒綴在微翹的睫毛尖上,眼看著就要融化了。


  “瞎咋呼什麽!我好好地聽著山雞的動靜……全讓你這傻子給嚇跑啦!”


  安東大笑起來。別說山雞,就連熊瞎子都會被這笑聲給嚇得逃之夭夭的。


  “別強求,小家夥。天寒地凍的,上回沒準兒是你撞大運了……”


  “你瞧不起我!果真是自以為是的城裏人,明明什麽都不懂……”羅維諾富於自尊地抬起了下頜,“小時候沒有在山裏遊蕩過的人,也好意思談論山的事情?”


  他看見了安東迷惑不解的神情,覺得無比自豪。富足也好,貧困也好,童年至少應該有一段記憶,能讓人在多少年後還能夠拿出來炫耀。比如說踩著鬆軟的積雪,跟爺爺一起進山打獵……盡管羅維諾九歲以後就住在城裏了,但是就衝著這一段經曆,他將永遠驕傲地宣稱:自己是在維查利雅的山溝溝裏長大的。


  永遠忘不了那白雪薄鋪的青石小路,多少維查利雅人踏著它進山出山。不管天氣多冷,隻消爺爺披上大衣,拿起獵槍和網子,輕輕地打個呼哨,羅維諾一下子就會蹦到雪地裏去了。


  就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樣,那時羅維諾有一百隻眼睛和一百隻耳朵。他看得見狐狸在灌木叢邊留下的腳印;也看得見跳來跳去的知更鳥那鮮豔的胸脯。他聽得見寒風在樹梢掠出一陣嘹亮的口哨;也聽得見啄木鳥耐心的篤篤篤篤,這啄木聲會抖下一片幹爽刺人的雪粉落到衣領裏。


  真想摸一摸爺爺那支棒極了的獵槍啊!可是爺爺說了,七歲的孩子摸槍太危險。他有點委屈,心想如果是費裏西安諾的話,爺爺一準兒就答應了。但無論是費裏、契亞拉還是愛麗絲,可都更願意比一比誰堆的雪人最漂亮。


  有一次狩獵將永遠留在他的心裏,即使連安東也不告訴……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除夕,爺爺再一次拒絕了羅維諾學槍的請求。趁著爺爺搜尋獵物,他偷偷地跑開了,決心要向爺爺證明:即使單槍匹馬赤手空拳,他也一樣能行。他在自己的雄心中沉醉不已,連蹦帶跳地撲向雪地上竄出的兔子、小鹿和山雞。他什麽都沒有逮著,卻不知不覺地跑出了很遠……當他覺得疲倦了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下來了,山穀裏忽然就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他看不見爺爺,看不見維齊,看不見家。他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漫無目的地跑著,從前聽說過的那些鬼故事,全都湧到腦海裏來了。他真想大哭一場,可是這樣的話,淚珠兒大概會在臉上凍成冰的……就在那時,從不知什麽地方撲棱棱地飛出一隻山雞,落在他麵前的雪地上,紅尾巴綠胸脯襯著白雪,真漂亮。


  一瞬間他忘記了所有的恐懼。羅維諾躡手躡腳地靠近前去,屏住了呼吸,心卻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了。山雞睡意朦朧地嘮叨著什麽,沒有注意到他的動靜。忽然,他跳起身來,牢牢地將它撲在了手心。


  他所在之處是個小小的斜坡。咯咯亂叫的山雞撲騰著翅膀,和他一起滾了下去。他的腳脖子崴著了,臉頰被雪地裏探出的一根小樹枝劃了個口子。然而狂喜和驕傲卻燒透了他的心:這是他自己的第一次狩獵啊,這是他自己的雙手從亞平寧,從世界得到的第一份寶物。


  就在那時,一雙大手將他從雪窩子裏抱起來,他的整個小小的身子都感覺到了一處溫暖又堅實的懷抱。如果那時,他的年齡再大一點的話,羅維諾就應該能想明白:爺爺是從一開始就悄悄跟在他身後的,為的是要看一看他是個怎樣的孩子。可是,他才七歲呀。他隻能縮在爺爺的懷裏,為了所有的恐懼和驕傲,也為了疼痛的腳腕和臉頰,毫不羞愧地放聲大哭起來。山雞溫順地伏在他的懷裏,他的小手輕輕撫摩著它美麗的羽毛。


  ……整整十五年過去了,又是一個除夕。羅維諾在更遠處的山裏,和遊擊隊在一起。爺爺在毀滅了的維查利雅,和奶奶的全部生命在一起。


  爺爺仍舊保留著那樣的習慣,每天清晨在村前的矮坡上看著家鄉的土地,就仿佛維查利雅的守護神。他年輕的時候確實俊美如同神祗,即使上了歲數也稱得上漂亮。隻是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的模樣終於和他的年紀一樣老了。


  鄰居家還有一座勉強算得上完好的房子,他就在那裏住,總算是沒有凍著。饑餓也沒有來折磨他,他在自己家廢墟下麵的地窖裏,挖出了足夠吃一冬的麵粉、黃油和雞蛋。赫西麗雅從前總是說:什麽時候他們家都不會餓肚子,除非女主人升天。瞧瞧吧,赫西麗雅,赫西麗雅,真是前村後莊頭一個能幹的主婦啊。


  羅慕盧斯就用自家剩下來的那個爐灶生火做飯。赫西麗雅從前還說過:家裏什麽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灶台。事實如此,灶台的曆史和文明的曆史一樣長,灶台養活了整個世界。聽聽吧,赫西麗雅,赫西麗雅,別看你一個字都不認識,你那些樸素的語言中有過多少真理啊。


  新年越來越近,天氣越來越冷,他卻越來越離不開露天之下自家的爐灶了。他常常靠著磚砌的爐壁,感受著從中傳來的暖意,然後就可以笑了。羅慕盧斯笑了一輩子,無論勞動、無論嬉戲、無論痛苦、無論歡樂。


  昨夜的積雪還沒有消融,這天黃昏又飄起了朵朵白花。很快,毀滅了的村落連同遼闊的山野,都像新娘似的披上了美麗的白紗。新娘總是美麗的,即使是相貌平平的赫西麗雅,四十多年前在婚禮上那羞澀的一笑,比希臘和埃及的美人兒們還好看哪。


  羅慕盧斯仍舊倚在自家爐灶邊,不舍得回鄰居的房子裏去。他仰頭向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覺得它們全都是星星化成的。星星全都落在自家的老蘋果樹和老梨樹上了。親愛的兩棵老樹,還是當年新郎和新娘親手種在窗外的。後來,他們的三個兒子在樹上吃果子;再後來,就是四個孫兒孫女……


  如今,兒孫們全都在遠方。但是兩棵老樹留了下來,在轟炸中屹然不倒,和羅慕盧斯在一起,和赫西麗雅在一起。到了來年春天,它們還要開花結果。即使那時,它們完不成這項使命了,可它們在四十多年裏結出了那麽多蘋果和梨,總會留下一些種子散進大地。


  不,不要再想蘋果和梨的事情了。今天是除夕夜,瞧這雪一直要下到1944年啦。來,小寶貝兒們,給爺爺奶奶唱支新年歌吧。契亞拉,小天使,你來打頭!

  於是契亞拉唱起來了,那麽清亮,像隻小夜鶯似的。她真漂亮,長大後肯定是個美女。然而美人兒的愛情多半不幸福,不,契亞拉會是幸福的那一個,畢竟她是我的孫女兒啊。


  堂弟妹們都跟著她唱。愛麗絲的聲音溫柔又恬靜,真是個小乖乖。我覺得她這一輩子都會順風順水的,這麽招人喜歡。費裏的音色好、調子準,感情還到位,快趕上我在威尼斯聽過的歌劇了。他是個有才能的孩子,要好好培養他……


  哈,我就知道羅維諾肯定要跑調。可是你聽,他的聲音多麽倔強和固執啊,簡直不是在唱歌,而是向全世界宣告有這麽一個小男孩。你要知道,他七歲的時候就自個兒抓到了一隻山雞,他將來肯定會走過許多地方,做許多事情……


  新年好!維查利雅。新年好!孩子們。新年好!世界第一的美人兒赫西麗雅……


  白花般的雪片落滿了羅慕盧斯的身軀。直到來年春天,白雪化了的時候,人們才找到他。那時,蘋果花和梨花在爐灶上開成了一片嫣紅潔白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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