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現在,隨你怎麽發脾氣都好!不管怎麽樣,你是不可能再忘記我了!”


  ……黑暗中弗朗西斯看不清亞瑟的臉,但他確實感知到了身邊那結實勻稱的軀體。他想象著亞瑟象牙色的胸膛、脖頸和麵容,嘴唇再一次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那密密的濃眉和刺人的睫毛。


  “我從1938年春天就愛著你了,我的魯濱遜!我的勇敢的冒險家!”他熱烈地低聲訴說著,“那時你說,天文學家不應該有親愛的人,水手也是一樣……”


  “你從1938年春天就和我頂嘴了,自以為是的騎士羅蘭!”亞瑟說話時的熱氣一直撲到他臉上來,“那時你說,你的學識還不夠天文學家,而我又哪裏算得上水手,呸。”


  “真好,我還以為你不打算再和我說話了。”弗朗西斯像初戀的少年一樣感動起來,“就像那時,你下了比利牛斯山,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除非比利牛斯移到默西河畔,除非所有的星星都沉進大海。”


  弗朗西斯很想告訴亞瑟:一個人深夜站在海邊的時候,目之所及,大海簡直能湧上高高的夜空;群星也簡直能泛著冰涼的浪花奔到腳下。但他思忖了片刻,沒有說話。


  契亞拉在天快亮的時候回來,那時他們倆已經起床收拾停當了。


  “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姑娘遞給副旅長一套別人的衣服,“換這一身,再把頭發剪一剪,把胡子剃一剃。門外有我們自己的人。”


  ……弗朗西斯的左手將鴨舌帽低低地壓在剪短了的金發上,右手則挺不自在地撫著光潔的下巴。他等著亞瑟說上哪怕一句告別的話。然而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亞瑟不過是隨隨便便地揮了揮手,眼睛坦率而又嚴厲。


  “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還是我,他還是他。”弗朗西斯暗暗地想,“能夠當一個這樣的人,能夠愛一個這樣的人,我真驕傲。”


  房門在他身後合上了,整個動蕩不安的世界在他麵前踏上了日常的路程。


  ……不愧是傑出的地下工作者安傑麗卡——契亞拉!所有的任務都能處理得麻利又妥當。她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在密探和憲兵的眼皮底下,把第一突擊旅副旅長安然無恙地帶到可靠的接頭地點。那裏會有人按照極巧妙的計劃送他出城。


  這一天是休息日。當契亞拉回到家的時候,魯濱遜正盤腿坐在書房的地毯上,微躬著腰。他的右臂肘支在膝蓋上,高高的額頭依著攤開的右手。他的神情是莊重的、沉思的。


  “回來了,小妹妹?”他抬起頭來,嘴角浮現出一絲溫柔而惆悵的笑意。


  “最初你喚我安傑麗卡。後來你知道我的真名,結果在家裏你就喚我契亞拉。這是違反地下工作原則的——不能隨便喚別人的真名,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可是你為什麽要這樣呢?為什麽……現在,你又喚我小妹妹了,小妹妹……你有妹妹嗎?”


  “有個弟弟,簡直就是另一個我。可是我希望有個妹妹,這是為了媽媽……媽媽嫁到我們家來,有那麽一個丈夫和那麽兩個兒子,她太痛苦了。”


  他們倆就像流落異鄉的親兄妹似的,並肩依偎著坐了很久。


  熱那亞的地下工作者們是忠實的,他們一直把副旅長送到城外很遠的地方。接下來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弗朗西斯真誠地祈求亞平寧:但願支隊按照預定的路線順利轉移。


  他顧不上休息,知道自己必須比弟兄們走得更快。當第一座山崗向他俯首的時候,他想起了大學畢業後初到比利牛斯山的那些時光。第一個周末,他就背起了行囊,向周邊的山崗一一致以問候。回到天文台後,年長的同事們告訴他:他們年輕時也是這樣。結實、固執、富於熱情幻想的法蘭西天文工作者們!

  第二天早晨,他終於在格羅塞吉村附近趕上了隊伍。站崗的基爾伯特頭一個迎見了他。


  “啊,竟然還活著!瞧你把頭發和胡子剃成什麽樣了,簡直像剛從牢裏放出來的。事辦成了?”


  “一槍斃命。咱們那點破事,都跟著他一起下地獄去啦。”


  “這可好,省下多少麻煩。將來等我寫《意大利北部遊擊戰爭紀事》的時候,一定要記上一筆……”


  彼得·柯克蘭在一旁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最初的如釋重負很快就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愧和欽佩。何止一筆,這樣的人值得許多篇章。相比之下,彼得,親愛的,迄今為止你所做過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麽呢?


  轟炸僅僅過去了兩天,彼得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度日如年。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營地,他似乎總能看見兄長的影子在周圍飄來飄去,模模糊糊的,像隔了層毛玻璃。每一次,影子都要伸出手來,揪住他的耳朵。這決不是因為他無意間出賣了自己的哥哥,而是因為他在掉眼淚。


  “沒出息!不知羞!”他記得亞瑟惡狠狠的斥責聲,“再哭,我就親手把你淹死在默西河裏!”


  勇敢的人要能坦然麵對種種最壞的設想。如果亞瑟就此犧牲了,他注定要悔恨終生。然而有誰能夠保證:在他以後的生活道路上,不會犯下比這更大的錯誤,不會承受比這更大的精神負擔?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彼得聽見了密探被及時處決的消息。他沒有高興太久,而是覺得剛強和莊嚴起來了。


  “下回有戰鬥的時候,帶我一起吧!”他徑直走到副旅長麵前,以成年男子般的低音說,“我就快十五歲了,我請求您——不!我要求您。”


  這天傍晚,人們在格羅塞吉村外燃起了篝火。明天還要繼續趕路,第一突擊旅決定轉移到更遠的山裏去過冬。


  安東尼奧和羅維諾並肩坐著,小聲地談話;麗莎在做針線活;基爾伯特的手裏捧著本海涅的詩集;娜塔莎在一本書上勾勾畫畫,也許就是兩天前基爾從廢墟裏挖出來送給她的數學著作。忽然,她向著弗朗西斯抬起了頭:

  “你在用俄語背詩,茨維塔耶娃……你懂俄語嗎?”


  “確切說來,隻有這一首。”他笑了,“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在一本俄國詩選的譯本裏讀到的。我太喜歡這首詩了,就特意請教了一位老師,學著用原文來背誦它……娜塔莎,你喜歡茨維塔耶娃嗎?”


  “媽媽有一本她的詩集,還是在革命前出版的呢,那時媽媽還是個女中學生……”姑娘垂下了睫毛,“請你再念一遍吧!我請求你。”


  弗朗西斯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他的卷發剪短了,他的胡渣剃掉了。然而他那雙矢車菊般碧藍的眼睛,依舊蘊藏著某種詩人般的氣質。


  “吉普賽人是那樣地喜歡分離!

  剛一見麵——就急如星火般離去。


  我把額頭依在手掌上,

  凝視著黑夜,在思慮。


  任誰翻遍了我們的書信,


  也揣摩不透我們的心意。


  我們是那樣背信棄義,就是說——


  對自己都那樣地忠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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