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當著女士的麵不好罵人,也不好打架。”魯濱遜挑釁地眯起了雙眼,“現在我們可愛的小妹妹已經走了……”
副旅長輕輕吹了聲口哨:
“是啊,是啊,一定憋壞了吧。弟兄們在山裏當野人,想罵人就罵人,想打架就打架。可你隻好裹在兩層皮下麵。第一層是顧問施馬霍爾;第二層是間諜魯濱遜。你不嫌悶,我還嫌悶呢。來吧,來吧,把這兩層皮都脫掉,讓亞瑟出來透透氣兒……”
“這可是你說的!”
猝不及防地,亞瑟揪緊了弗朗西斯的領口,拖進書房,按倒在地上就要開揍。隻有利物浦港的海員家的兒子,才使得出這樣幹脆利落的把式。當年在利物浦的主場安菲爾德門外,他就是靠著向父親學來的這一套,衝挑事兒的埃弗頓球迷開戰的。
久違的隨心所欲猶如朗姆酒下肚,燒透了他的全身。亞瑟幾乎要欣喜若狂地把拳頭砸下去了,然而在糾纏中,他看見幾張紙片從弗朗西斯胸前的口袋裏散落到地毯上。
“還帶著什麽機密?嫌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亞瑟放開弗朗西斯,從地毯上拈起一張紙片兒——上麵隻簽著一個“R”。一瞬間他認出了自己的筆跡,慌亂地把所有的紙片都攏到手心裏來。這就是他以前捎回的情報,正文已在閱過後被銷毀,簽名處的“R”——魯濱遜,卻留了下來。
“真矯情,真矯情!”他惘然若失地低聲說,“我可是把你捎來的每一個字都給燒了,連一個‘F’都沒剩下!”
“嗯,隨你的便吧,隻是你燒不掉比利牛斯山,我把‘A’和‘F’刻在山岩上了。”
“惡心死了,我可真為自己是英格蘭人而驕傲,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你這麽矯情的家夥。”亞瑟將手裏拈著的“R”一直貼到弗朗西斯的鼻尖前麵,“你刻下的是弗朗西斯和亞瑟,可我現在是魯濱遜……”
弗朗西斯心平氣和地直視著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睛:
“無論你是‘A’也好,‘R’也好,我一直簽下的都是‘F’。當你是亞瑟(Arthur)的時候,我是弗朗西斯(Francis);當你是魯濱遜(Robinson)的時候,我是星期五(Friday)……”
英格蘭有條河叫默西河,默西河邊有個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兩百年前住著個魯濱遜·克魯索,兩百年後住著個亞瑟·柯克蘭。利物浦是爹,默西河是娘,孩子們就從默西河口起錨遠航,並不告訴爹娘自己是否回來。
“魯濱遜·克魯索出海時,年紀輕輕的。他可沒有愛人,整個世界在前麵等著他……”
魯濱遜在孤島上留了二十八年,而亞瑟直到今天也才二十六歲。歲月、世界和海風一樣漫長、嚴厲而孤寂。星期五和魯濱遜在一起,“F”和“R”在一起;弗朗西斯和亞瑟在一起,“F”和“A”在一起。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倆並肩坐在地毯上,默默無言,仿佛在傾聽彼此的心跳,仿佛在傾聽山風和潮汐。
“你果真是個野蠻的家夥,瞧你自己都承認了。”終於是亞瑟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因為星期五就是個野人,全仰仗文明世界的魯濱遜來教化。”
他在強詞奪理,這一點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隨你的便吧。我的勇敢的航海家!可別忘了,九百年前是諾曼人渡過海峽征服了撒克遜人,而不是撒克遜把文明帶給了諾曼!”
“就在書房裏睡地板好了,諾曼來的強盜!”亞瑟從臥室裏抱來被褥,將弗朗西斯攆到牆邊去,在地毯中間收拾出兩份地鋪,“可別把小妹妹的床給弄髒了!”
……屋子裏黑漆漆的,靜悄悄的。亞瑟卻睡不著。他咬牙切齒地想著弗朗西斯;想這人怎樣冒冒失失地闖進熱那亞,幾乎交待了性命。他悄無聲息地坐起身來,端詳著身旁那一如騎士羅蘭般安詳的麵容,他牙都癢了:弗朗西斯惹出了這麽大的麻煩,有什麽資格睡得這麽安穩?
弗朗西斯冷不丁地睜開眼睛,差點兒把他嚇了一跳。
“睡不著嗎?勇敢的探險家?”
“鬼東西!原來你也睡不著,果然良心未泯。”
“那就都別睡了。”
先是一雙有力的臂膀,接著是兩片火熱的嘴唇,隨後弗朗西斯的整個結實勻稱的身軀都迎上來了。這個亡命之徒既然能一直追進熱那亞城裏,再幹出什麽事來,都不會奇怪。
亞瑟壓低了聲音,狠狠地罵開了,用他有生以來從球場、碼頭和戰場上學來的種種髒話……
……這就是他所體會到的!當痛苦與歡樂燃燒得熾烈之際,亞瑟既不知痛苦,也不知歡樂,而是一遍遍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在十六歲的某個秋日,毫無緣由地,他一個人從利物浦乘火車穿過半個英格蘭,到英吉利海峽之濱的多佛爾過周末。夜深人靜,他劃著租來的一艘小船,向著黑沉沉的大海去了。
那一夜風高浪急,那一夜漫天繁星。美好而狂暴的大海,美好而狂暴的星辰!究竟是你們亙古不老的魅力,還是亞瑟年少浪漫的狂想,驅使著他貿然投身到你們的懷抱?
星辰和大海愛著海員的兒子,想要和他那坦率無畏的青春俊美融為一體。狂風裹挾著激浪,想要把他按倒在船上,想要把他留在海裏……當狂風不顧一切地揉亂他的頭發、牽扯他的肢體的時候,激浪就急衝衝撞向他,他的臉龐乃至全身,都被它那冰冷而熾烈的親吻給浸透了。
然而海員的兒子生來勇敢和高傲。亞瑟惱火起來了,他扯開了濕透的襯衫,讓白皙的胸膛毫無遮掩地迎著狂風激浪。他的臂膀依舊不服氣地揮動著雙槳,與這以醉人心懷的壯美引誘他來、想要徹底占有他的大海搏鬥。可是,猝不及防地,一波巨浪將他整個兒壓倒在甲板上,撞得他幾乎窒息過去。當鹹澀的海水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肌膚時,亞瑟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看見了鋪展在他青春歲月之上的茫茫星空。那些古老而又明澈得仿佛剛剛誕生的星星啊,它們全都乘著海風的翅膀向著他飛下來,和海水一起覆蓋了他的全身。
美好而狂暴的大海和星辰!
他閉上了眼睛,攤開了四肢,和身下的小船一起任憑大海和星辰擺布。他感覺到它們不容違抗地摟抱著他、親吻著他、撫愛著他、裹挾著他。他感覺到星光和水珠一起糊上了合攏的睫毛。星空與海洋相互問候了億萬年悠久的歲月,才能夠等到人類的誕生;在這短暫的、對於人類自身而言卻是艱苦而漫長的文明史中,有過多少個少年在意識到熱血湧流的一刹那,將自己的全部力量獻給你們啊……
亞瑟一向是樂於和勇於生活的。然而,假如那一夜的大海和星辰果真向他索要青春生命,他也會毫不猶疑地交付給它們。但大海和星辰終究愛他。當他筋疲力盡的時候,浪花輕輕地撫著他的金發,把小船送回了海岸。亞瑟以罕見的柔順躺在沙灘上,群星猶如無數溫柔明亮的眼睛般俯視著他。他清晰地感覺到熱血奔湧在自己年輕的軀體裏。在遙遠的十六歲的秋夜,亞瑟·柯克蘭所體會到的一切,人們常說一生中隻能有一次——然而,誰能夠擔保,那樣的時刻不會在十年後的生活道路上重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