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細細的鞋跟剛一陷進鬆軟的地毯,契亞拉就為自己的話後悔了。她垂下了羽扇般密密的睫毛,秀麗的麵龐卻依舊富於自尊地朝向前方。


  憑什麽向隻有一麵之交的副旅長波諾弗瓦傾訴憂愁?憑什麽抱怨魯濱遜的不解風情?契亞拉,親愛的!要矜持一些,矜持一些……她那小巧的鞋尖輕輕地勾畫著地毯的花紋。自從她搬進顧問先生的宅邸以來,每天晚上,當魯濱遜還坐在桌前的時候,她都要從臥室的衣櫃裏抱來一疊被褥,鋪在書房的地毯上。這是他交代的,他每天都這樣過夜,即使秋霜漸漸變成了刺骨的冬寒,即使是前一天夜裏。


  就在前一天夜裏,契亞拉耍了滑頭。她沒有進書房鋪褥子,而是佇立在書房門外,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她幾乎聽得見他直起腰來,打了個嗬欠,將椅背碰出一聲輕響。她也幾乎看得見他回過頭來,發現地毯上空空如也時,麵龐上浮現出的詫異神情:小天使安傑麗卡竟然沒有做到她應該做的事情……


  安傑麗卡!她選擇了這個小天使般的名字,作為自己從事地下工作時的化名。在城防司令舉辦的晚宴上,這位綽號魯濱遜的戰友,在尚未知曉她身份的時候,偏偏就歪打正著地喚了一聲:“安傑麗卡!”


  安傑麗卡!不是每個姑娘都襯得起這個化名……奶奶說過,堂姐弟中就數契亞拉長得最漂亮,最像爺爺年輕的時候。當她還是個小丫頭時,維查利雅的鄉親們總是這樣喚她:“我們的小天使契亞拉!”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卻聽不見自己的心怦怦亂跳……他打開書房的門,驚異而彬彬有禮地開了口:

  “怎麽站在這兒,契亞拉?該休息了。”


  他身材勻稱、容貌俊美。他的整個神情氣質,都和春日碧空下一望無際的大海異常相似。契亞拉頭暈目眩起來了,幾乎站不穩腳跟。


  “不舒服?”她聽見他關切的聲音,感覺到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肩,“來,我扶你過去……”


  契亞拉像在雲裏霧裏似的,任由他把她帶進臥室。他猶如一個真正的白馬王子那樣,將她扶到雙人床邊,輕輕地安置在枕頭上,然後抖開被子,把她好好兒地蓋住。接著,他打開衣櫃,從裏麵取出自己打地鋪時用的被褥,就朝著門口去了。


  “別走……”她幾乎是神誌不清地喚道。


  她模模糊糊地望見他放下被褥,坐到床邊,憐惜地將手背放在她的額頭上。


  “病了嗎?要不要我去請醫生?”


  “我沒事……”她囁嚅著,“已經是冬天了,你在書房打地鋪,不冷嗎……”


  “怎麽會!”他笑了,“海員的兒子從不怕冷,也從不生病。”


  “你不用在那兒睡的,真的……用不著……”她說不下去了,緊緊地閉著雙眼,覺得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


  “……孤獨嗎?小妹妹?”她覺得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戰爭的歲月裏,沒有不孤獨的人……可是要學會忍耐它,小妹妹……”


  她翻過身去,臉龐和熱淚一並藏進了枕巾裏。她感到他的一隻手愛護備至地撫摩著她的頭發,就像兄長一樣。然後她聽見他歎了口氣,再然後就是他離開時掩上房門的聲音……


  再也不會有別的時刻,比那一夜更讓契亞拉·瓦爾加斯覺得屈辱。到了這天清晨,她依舊像從前那樣收拾房間、做飯,把書房裏他睡過的地鋪收拾起來。當她把被褥抱回臥室的時候,忽然一陣眼淚又湧了上來。慌亂中她不由自主地把臉埋進被子裏,覺得自己聞到了海的氣息。


  這一天她隻有晚上的班。也好,免得人家看見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吃早飯的時候,她覺察到他似乎想和她說話,就故意擺出一副端莊不可侵犯的神情,別過臉去。既然前一晚她已經咒罵自己丟盡了臉,那麽現在她打定主意要把這麵具一點點地補好……


  安傑麗卡——小天使契亞拉!二十二歲的年紀,為什麽要對自己這樣嚴苛……盡管你也跟小夥子們唱唱歌、跳跳舞,甚至還以女招待的身份遊刃有餘地應付占領軍官兵——然而無論是肉體抑或心靈,你從未把最寶貴的一切交付給誰,你多麽驕傲。


  “他到底有哪一點好?沒心肝的!”她目送著他去造船廠上班,恨恨地想。當他那挺拔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的時候,她回到書房,在他曾經睡過的那塊地毯上坐下,像個小女孩似的將雙膝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


  ……現在已是午後。她挺直了窈窕的腰身,完全是以女主人的架勢,不卑不亢地坐在第一突擊旅副旅長的對麵。隻有小巧的鞋尖依舊在書房的地毯上勾畫著什麽,也許是一張臉,也許是一朵花。


  午前她已經好好洗了洗臉,薄薄地施了一層粉底,給不再紅腫的明眸塗了點眼影。契亞拉一向能給人以輕盈、明媚、活潑而不失矜持的印象。她正和弗朗西斯交流城裏的地下組織與山裏的遊擊隊工作,一字一句都有條不紊。可是親愛的,倘若你知道這位而立之年的戰友,僅僅通過你提到魯濱遜時的神情、語氣和足尖劃過地毯的動作,就已經猜到你那點小心思,你大概會當場放聲大哭起來的……然而副旅長憐惜女孩子,會盡他所能維護你那點自尊心。


  “你要不要藏上幾天再走?”臨近傍晚,她擔憂地問道,“你可惹出大麻煩來了……在這裏躲一陣子吧。”


  “真是個小天使!如果待得太久,連累了你,我可是要永世下地獄的……另外,也不能放著山裏的弟兄們不管。我隻要在這裏過一夜就好,隻要一夜。”


  “放心好了。”她幹脆利落地說,“我馬上就去上晚班,半夜下班後就去找人安排,保證明天早上你安然無恙地出城去……”


  契亞拉起身去臥室更衣梳妝了。然而,當她煥然一新地來到客廳,準備去書房向弗朗西斯告別的時候,她聽見了鑰匙在鎖眼裏轉動的聲音。


  她咬緊了嘴唇,挺直了腰身。契亞拉,親愛的!要矜持一些,矜持一些……決不能像電影和小說裏的那些傻丫頭,尖叫一聲捂著臉跑開!


  “晚上好啊,小妹妹。”魯濱遜把房門在身後鎖上,微微一笑,將大衣掛到一旁的衣帽架上去。


  “晚上好,我們鼎鼎大名的地下工作者魯濱遜!”就在這時,書房的門打開了,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從容不迫地走進客廳裏來。


  契亞拉聽見魯濱遜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了。魯濱遜三步並作兩步地趕過去,右手一把揪住了副旅長的領口,惡狠狠地推到牆邊去,左手則在半空中攥緊了拳頭。


  “當著女孩子的麵,我不好罵人。”他咬牙切齒地說,“城裏鬧翻天了……我還尋思這是在追捕哪個大人物。原來是你惹出來的,老家夥!”


  “他把那個探聽到你身份的密探給解決了……”契亞拉怯生生地說。


  “蠢驢!蠢驢……請原諒,小妹妹!我說的是他……”魯濱遜忙不迭地向她道歉,隨即又把怒火中燒的目光移回了弗朗西斯臉上,“你沒有把命送掉,可真稀罕……真不值得!冒著天大的危險……”


  “和你一直以來承受的危險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弗朗西斯無畏地迎著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睛,“別耍小孩子脾氣了。”


  “呸!多吃了幾年鹽,就倚老賣老起來了。”魯濱遜冷笑一聲,“如果不是外麵鬧得厲害,我一定現在就把你趕出去……趕回山上去!”


  弗朗西斯舉起右手,緊緊地握住了魯濱遜揪在他領口上的那隻手腕:

  “為什麽要趕我走?我冒著天大的危險來找你……這可是你說的,天大的危險!我為什麽現在就要走?我不走……”


  ……一直默默聽著的契亞拉,忽然就以她的全部心靈明白了:這簡單粗暴的、男子式的對話,每一個字都飽含了她未曾經曆過的危難與考驗。親愛的地下工作者安傑麗卡——契亞拉,你多麽年輕啊……


  契亞拉悄悄地上夜班去了,房門在她身後落下鎖,發出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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