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現在,我們對我們自己負責!”
從前對第一突擊旅負責的,是三人指揮小組。第一個人犧牲了;第二個人是個奸細;就在剛才,第三個人不顧一切地追下了崗頂,決心竭盡全力挽回一切。
留在崗頂上的是些經曆過槍林彈雨的人。他們慣於用遊擊隊員的標準來衡量友誼:執行任務時可以和誰在一起。當前所未有的考驗降臨時,總會有沙啞而疲憊的聲音響起:“現在,我們對我們自己負責!”
人們決定執行副旅長留下的指示。兩個死者被草草埋葬了;兩個重傷員被扶上了大車;三個輕傷員在簡單包紮後仍舊要靠自己的雙腳轉移。人們各有各的事情做,而基爾伯特·貝什米特則蹲在廢墟裏,用一把工兵丁字鎬固執地挖掘著。
“你還要找什麽?”他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的國家可是把整個歐洲都給搜刮盡了。”
隻有娜塔莎·阿爾洛夫斯卡婭還對他懷著這樣的敵意。他放開丁字鎬,從碎磚爛瓦上拿起幾本破損的書,裝作沒有聽見她的挑釁:
“別墅在這兒有個書房,記得嗎?不能把書留在這裏……喔——喔!這裏竟然有一本數學著作!”他忽然打了個長長的呼哨,“可惜是意大利文版的!湊合著看吧,我們最聰明的女數學家!”
基爾伯特不卑不亢地將書塞進娜塔莎手中,重新拿起了丁字鎬。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的神態是莊重和堅決的。仿佛這廢墟下掩埋著世間所有的書,它們全都要仰仗他的手來獲得解放。
別了,親愛的山崗!祝福人們吧。他們曾在你那寬宏大量的懷抱裏堅守了幾個月,終於要離開你,到遠處的山裏去了。你不會很快地知道:他們中哪些人能看到明年春天。在這即將降臨的1943年嚴冬,你注定要像人間的母親那樣佇立著,眺望著遠方的姐妹山崗,托呼嘯的北風長久地探詢,有沒有你的兒女的音訊。
母親們總要用頭巾的一角擦擦眼睛,回到灶台邊和搖籃旁。然而親愛的山崗,沒有人能把你勸回自己的小屋裏去,你的地板就是泥土,屋頂就是天空。現在,我就告訴你——我也隻能夠告訴你!直到這天傍晚,當靜悄悄的夜霧無休無止地沉下來的時候,遊擊隊員們才能夠在片刻的歇息中圍著篝火坐下。雲杉和雪鬆猶如親人似的,紛紛伸開枝葉茂密的臂膀,好好地藏起升騰而上的火光。
“過一會就得起來趕路。”有人說,“那個惡棍如果運氣夠好,現在已經到熱那亞城裏了,他差不多什麽都知道,真該死……”
“所以先派飛毛腿桑德羅,去通知其他三個支隊準備好,等我們到了格羅塞吉村,隨時轉移。”回答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麻煩不小哪,但願副旅長追得上尼科裏奇。”
“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後能不能幹掉他又是一回事。”基爾伯特的聲音好像斧頭落到木柴上似的,“真是異想天開。然而不這樣做,就不是咱們的弗朗西斯!法蘭西人嘛,做什麽事情都不稀奇。”
總有那麽一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把異想天開的事情變成現實。然而有誰規定過:隻有成年人才能夠這樣做?又有誰規定過:十四歲的年紀就隻能犯下過失而無從彌補?倘若不是被人拉住,命令他跟著隊伍一起轉移,彼得就一定跟著副旅長跑下山崗、追擊密探去了。
然而現在,他隻能在篝火前眯起眼睛,覺得睫毛間糊上了一層微顫著的光與熱。多年以前,他和亞瑟泛舟默西河的時候,透過連綿不絕的雨幕——英格蘭的男孩子們從不怕雨——望見城裏的萬家燈火,就是這樣一片溫暖明亮的金色。
彼得·柯克蘭,沒心肝的亞瑟·柯克蘭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思念起故鄉來了。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不要睜開雙眼,然後媽媽就坐到你身邊,溫柔地攬住你的肩膀:“怎麽啦,小兒子?”通常你會裝出一副可憐相,嘟嘟囔囔地回答:“數學沒考好。”“這算什麽,等亞瑟回家,有什麽不懂的就問他吧。”媽媽總會原諒你的,你有什麽過失是不能被原諒的啊……
“怎麽啦,小兄弟?”有人坐到他身邊,溫柔地攬住他的肩膀,卻把他那無憂無慮的童年給趕走了。彼得像患瘧疾似的打了個冷顫,仰起麵龐,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隨即,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轉過頭來,看見了吉卜賽姑娘明朗而坦率的麵容。任誰都不可能對這樣一張臉發脾氣。
“真是明知故問……我犯了大錯。”他嘟嘟囔囔地回答,拚命不讓自己顯得可憐。
“哦……”她同情地長歎一聲,“為了魯濱遜。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你和他一定很親近吧?”
彼得差一點就告訴她:這是親哥哥被親弟弟無意間給出賣掉了。這句話在喉嚨眼裏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勉強控製住自己,硬生生地將這句話咽了下去。他感到姑娘的手憐惜地撫摸著他那粗硬的頭發,當年媽媽就是用這樣的動作,對小兒子表示諒解和疼愛的。唉,親愛的媽媽,上帝究竟是要怎樣懲罰你,才讓你嫁到柯克蘭家當女主人啊。
在另一堆篝火邊坐著安東尼奧和羅維諾。西班牙人的左手和意大利人的右手,就在他們之間的泥地上相握;仿佛是要請身下的泥土作個見證:他們從此不再分開。
“我明白了……這個惡棍!”羅維諾用可怕的聲音開了口,“起初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麽在帕爾馬的集市上,莫名其妙地就被抓住了……還把帽子給他們搶走了,他送給我的那頂帽子。呸!”
安東同情地將另一隻手放到他的膝蓋上去,而他冷笑一聲,繼續咬牙切齒地說:“他最好趁早向上帝祈禱,不要落到我的手裏!”
“輪不著你來報仇,小家夥。”安東輕聲說,“弗朗西斯會追上他的,一定會的。”
“到底是隻法國大公雞!頭腦一熱就追上去了,可別把他自個兒給搭上。”
“……小家夥,我們談些輕鬆愉快的事情吧,不要再說密探的事情了。”
“為什麽?”
“這讓我想起那時,當他用一頂帽子出賣你的時候……那時,我以為自己永遠地失去了你……”
他惘然若失地轉過臉來,望著安東那少見的憂傷神情,忽然起了淘氣的心思。“你說!”他的鼻尖幾乎碰著他的鼻尖,他的睫毛幾乎搔著他的睫毛,“你說我現在在想些什麽!說對了,我就不拿這事來煩你了!”
“你在想維查利雅,想爺爺和奶奶。”安東微微一笑,使勁兒地擰了擰他的翹鼻子。
“你在瞎扯。”
“不,你肯定還在想:為什麽我們下山時非得走另一條路?為什麽就不能到維查利雅拐一趟?出遠門前要和親人告個別……”安東不說話了,他將雙臂往腦後一枕,躺了下去。可是他的後背剛剛碰到濕冷的山間土地,就聽見了繼續前進的命令。
安東歎了口氣,像個賴床的小孩子般拖延了片刻。而這時羅維諾已經伸出兩隻手,狠狠地擰住他的兩隻耳朵,一直把他拖起來。
“聽著!”羅維諾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無論和誰告別都好……你也用不著和我告別,我也用不著和你告別!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了……”
那天人們沒有經過維查利雅。羅維諾·瓦爾加斯要到很久以後才會知道:故鄉的村落已經毀在黎明時分的那場大轟炸裏了。
那時羅慕盧斯爺爺正和往常一樣,和幾個老夥伴坐在村前的矮坡上聊天。炸彈扔下來的時候,他還不知死活地跳起身來,指著天空罵開了。等老頭兒們趕回麵目全非的村子時,有人告訴他:有一顆炸彈正好落到村東頭的磨坊上,赫西麗雅當時就在那裏……哪怕連她的一根頭發也找不到了。
“傻老太太!”聽完後,羅慕盧斯樂嗬嗬地說,“一把年紀了還玩捉迷藏!”
然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鄰居們哭泣著,從廢墟裏收拾殘留下來的一點財產,把殘缺不全的屍體放進匆忙釘好的棺材。他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們被放進棺材裏了。這一具是魯伊吉的小兒子,那一具是安德烈亞的姐姐……啊,對,對,他們被埋了,因為他們死了。可是赫西麗雅在哪裏?赫西麗雅……我沒有在埋葬她呀?剛才是誰告訴我,說她死了的?”
鄰居們決定各自到其他村裏投奔親戚。有人勸羅慕盧斯和他們一道走,但他置若罔聞。於是維查利雅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爬上村前的那個矮坡,仍舊像一隻衰老的鷹那樣,俯視著自己滿目瘡痍的領地。到了傍晚,他下了坡,從容不迫地往家走去。
家裏總共隻留下了一個爐灶,孤零零地站在廢墟中間。這時他才徹底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失去的是她!不是希臘或埃及的哪個美人兒,是赫西麗雅!
他倚在爐灶邊上,自從記事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了:
“赫西麗雅!赫西麗雅!你害了我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