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戰爭年月的每一個過錯,都不得不用血來償還;不是敵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副旅長一直睡到第二天日出之前。醒來後他覺得頭昏昏沉沉,似乎是做了個噩夢。他回想起昨天深夜,自己不知不覺地伏在桌上,向著睡意繳械投降了的時候,朦朧中仿佛聽見采購員趕車下山買東西……
沒有緊急情況,哪個采購員會在半夜三更下山去?別說是第一突擊旅,整個北意大利遊擊武裝裏,怕是都沒有這樣的先例!
弗朗西斯詛咒起戰爭歲月裏最可寶貴的睡眠來了。他急匆匆地下樓趕到糧倉去,正撞見值夜衛兵基爾伯特和倉庫保管員聊天。
“昨夜是誰下山去了?”
“卡拉奈依。”基爾伯特回答道。弗朗西斯立刻回想起來,作戰參謀派這個人下山聯絡的次數,似乎比派其他人的時候要多一點點。
“奉誰的命令?”
“當然是我們敬愛的作戰參謀的命令。”基爾伯特打了個長長的嗬欠,“說塔沃利村運來了一批糧食,要立刻轉交到山上去……”
“立刻帶人截住他!”
倉庫保管員跑到別墅喊人去了,基爾伯特卻迷惑不解地皺起了眉頭:“人都走了一夜了,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啦……”
基爾伯特頓住了。他從副旅長那雙焦灼與悔恨相交織的眼睛裏,覺察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
就在這時,從遠處傳來了隆隆的轟鳴,越來越響。他倆跑到院子裏,被倉庫保管員喊醒了的遊擊隊員們,已經聚成了一群。所有人都不安地抬起頭來,望向破曉之時的天空。幾隻黑色飛鳥似的東西漸漸靠近了,變得越來越大……
“全體散開,臥倒!”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淹沒了副旅長的命令。
轟炸開始的時候,彼得·柯克蘭正和作戰參謀一起,待在馬廄旁邊一處不起眼的地窖裏。這是個絕好的掩蔽部,為此彼得不由得暗暗感激作戰參謀,富於先見之明地挑選了這個談話的地點。
後半夜的某個時辰,作戰參謀把他從睡夢中喊醒,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坐在地窖的台階上,彼得聚精會神地聽著作戰參謀關於前線形勢和遊擊工作的分析,覺得無比快活:隊伍裏別人都拿他當小孩看;而這位備受尊重的指揮員,卻像對成年人一樣和他談這些要緊的事情。
“你是個真正聰敏勇敢的夥計,可惜這些天交待給你的工作實在太少了。”作戰參謀鼓勵道,“應該讓你多加鍛煉……要讓你重新負責與魯濱遜聯絡,將來給你更重要的任務。”
狂喜、感激和驕傲猶如決堤的洪水般淹沒了彼得的心:
“也能給我一支槍嗎?”
“會暫時借給你一支的。將來你在戰鬥中親手繳獲的第一支槍,就真正屬於你啦。”
這話太合彼得的口味了。就在那時開始了轟炸,盡管他們安然無恙地躲在地窖裏,彼得卻覺得又惶恐、又期待。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小兄弟……”在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間隙,彼得聽見作戰參謀附在他耳邊說,“嗬!轟炸的地方挑得真準……我們不得不轉移了!要盡快通知給魯濱遜。不然他的麻煩就大了……”
“我馬上就請示副旅長!”男孩子心急如焚地回答。
“不用你去。”作戰參謀的聲音嚴肅、沉著、不可違抗,“這是件要緊的事情,必須由我當麵與他詳談。現在我需要他的地址……”
每個人一生中都會犯大大小小的錯誤。可是你,彼得·柯克蘭,為什麽就糊裏糊塗地告訴了作戰參謀:到哪兒才能夠找到神秘的間諜魯濱遜,到哪兒才能找到你的親哥哥?你不會知道:密探的手已經偷偷地伸進了靴筒,握住了一把刀鞘……不,命運注定,這一次你不用自己的血來償還過失!他來不及對你下毒手滅口,就從地窖外的情形中捕捉到千鈞一發的逃跑機會。當密探飛也似的竄出去的時候,你還懷著驚訝與欽佩相交織的感情,感激地目送著他的背影。
愈是關係成敗生死的機會,愈是經不起浪費。當這樣的機會猶如白駒過隙的時候,就該果斷地放掉其他的事情,抓住鬃毛、躍上馬背。尼科裏奇記住了,也做到了。
傑出的間諜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他一邊應付彼得,一邊留意著外麵的動向。轟炸剛剛結束,隻要延遲片刻,人們馬上就會站起身來,收拾殘局;遮天蔽日的硝煙馬上也會散開,讓空地一覽無餘——顧不得殺人滅口了,走吧!
崗頂被他遠遠地留在身後了,尼科裏奇沿著山間小路飛奔下去。不,還不能掉以輕心。盡管一切都按計劃完成了:卡拉奈依將指揮部的準確地標和行動要領通知給了德軍司令部;司令部按照預定的時間派來了轟炸機。這轟炸真是一舉兩得:一方麵借機向小彼得施加壓力,終於騙來了魯濱遜的身份;另一方麵又毀掉了旅指揮部的房子,把遊擊隊趕到露天裏去過冬——不,他們看不到冬天了。德軍大部隊很快就會按照他給出的地標,封鎖這裏的每一個山頭。
這樣的成就足以讓他坐鎮後方,把別人派到刀刃口上去。前提是他安然無恙地離開這裏——唉,他本來可以從從容容地溜走的!結果,在轟炸開始之前,他就從地窖口遠遠望見,副旅長竟然還把人都招呼到了院子裏!他明白自己不得不趕快開溜了。
“之前沒有設法幹掉波諾弗瓦,是一招壞棋。”尼科裏奇暗暗埋怨著自己。然而他想起了從前和什麽人下過的一盤棋,他連接丟兵棄馬,連王後也拱手讓出,卻最終將死了敵手的王。
一棵又一棵雲杉和雪鬆從他身邊掠過,毛茸茸的針葉搔著他的耳朵。跑吧,快跑吧!
血在弗朗西斯的耳朵裏嗡嗡作響,他似乎聽見了——抑或隻是覺得——什麽人飛跑過去。在這空襲剛剛過去的時辰,是誰最先站起身來了?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即使不是第一個,也決不能落在後麵。無論是1789年、1848年還是1871年,法蘭西人都是在最前麵的。
他跳起來,擦了擦被塵土迷住的眼睛,看見了指揮部直轄的兩個支隊。就在不久以前,他對他們說過:“第一突擊旅由我負責!”
“必須轉移!”弗朗西斯躍上指揮部廢墟殘存的窗台,就像羅伯斯庇爾和他那些口若懸河的朋友們那樣,對著圍攏來的灰頭土臉的人們喊道,“先去格羅塞吉村!和三、四、五支隊匯合,然後再轉到遠處的山裏去!必須最大限度地降低損失,我們暴露了……”
暴露。這個詞在唇齒間迸出火光,好像白鐵落到砧板上似的。副旅長的思緒終於從布置工作的忙碌中轉到了作戰參謀的身上。
“尼科裏奇!作戰參謀哪裏去了?”他用可怕的聲音問道,藍幽幽的雙眼猶如鬼火般搜索著人群。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彼得惶恐不安的聲音:
“他不是去找魯濱遜了嗎?去告訴他我們要轉移……”
下一刻,弗朗西斯已經到了男孩子麵前,雙手緊緊地扣住了那瘦削的肩膀。然而已經用不著詢問,也用不著答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