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派人到各個城市裏和各種地下組織聯係;準備過冬的糧草;襲擊周邊的小股法西斯官兵,如此種種。隻有當人們隨隨便便地喚著某個名字,想要借個火的時候,才會驀然意識到:原來叫這個名字的人已經不在了。
有的人卻能扼住死神的咽喉,追趕上那一刻也不停下腳步的生活。11月下旬的某一個傍晚,消瘦了也蒼白了的安東尼奧,終於回到了難以離棄的崗頂。弗朗西斯對著他的眼睛注視片刻,說:“老弟,你可一點都沒變。”
“可你簡直要成大胡子了。四年來,你從來都沒有把臉刮幹淨過。”
“因為我長得太漂亮了,你能想象出來嗎?老弟!要是我刮掉了胡子,夥計們可要嚼嚼舌頭了:‘瞧,咱們副旅長,原來是個人模狗樣的小白臉!’”弗朗西斯站起身來,癟著嘴唇、斜著眼睛,惟妙惟肖地拖著各種聲調,“他們大概還要取笑:‘呸!這種花——架——子,還是去電影院裏演演戲、到公園裏勾勾女人吧,打仗指揮的事兒多半一竅不通……’”
“不,不!老兄,你也一點都沒變!我以熙德、維加、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的名譽作擔保……”
隻有兩個來自拉丁民族的朋友,才能這樣談話而不嫌矯情。盡管他們有時會顯得消瘦、疲憊和蒼白,然而隻要看一看他們的眼睛,聽一聽他們說話,就會明白:誰也沒有辜負地中海爸爸和比利牛斯媽媽。
“給!特意留了一個最小的給你!”安東尼奧拋過去一個小蘋果,被副旅長一把接住了,“羅慕盧斯大爺讓我帶了一籃子回來,大的都在樓下被別人揀光啦。”
“最大的那個是留給羅維諾了吧。”弗朗西斯漫不經心地說,“然而咱們這位漂亮的羅慕盧斯大爺——真希望我到老也像他那麽漂亮!——是位公正無私的老先生。所以我猜,最大的蘋果留給誰,完全是你自個兒的主張。”
“瞎扯什麽呢,老哥……”
“坦率些吧,老弟,你以前和我說過的:西班牙人不耍心眼。”
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一陣巨大的動靜。他倆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目光裏都看到了疑惑:隔壁是別墅原先的主人留下的書房,遊擊隊員們有時會去那裏拿書看。無論他們在別處多麽吵鬧,進了這個小小的圖書館後,總還要保留些許肅靜。
他倆循聲趕過去,正看見基爾伯特揮著一把斧子,狠狠地砍在書架上。那真是些豪華的書架!雕飾精美的上等紅木,即使擺在皇宮裏也不嫌寒酸。然而它們正淒厲地哀號著,變成了一大堆木柴。
“你這是在做什麽?”安東尼奧率先開了口。
基爾伯特停下手中的活計,回頭向他倆露出一個略帶嘲弄的笑容。“冬天快到了,需要比以前更多的木柴。”他的足尖隨隨便便地踢在一塊破碎的紅木上,“指揮部周邊的樹叢不能砍得太多,否則不利於隱蔽,所以才要勞煩這些漂亮的先生。”
“不錯的想法,老弟!你倒是提醒了我,可以把指揮部的家具精簡一下。”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說,”可是書呢?”
基爾伯特的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了:“本大爺從不毀書。”
直到這時,安東尼奧和弗朗西斯才留意到,地板上鋪開了一張巨大的防水布,上麵齊齊整整地碼放著許多書,甚至還是分門別類擺放的。基爾真是個精細人!
“來,幫個忙。”
於是他倆和基爾伯特一起,抬起另一張巨大的防水布,小心翼翼地蓋在了這些書上。到底是精細人,基爾跪在地板上,認真地撫平了防水布上的每一處皺褶。
另一個房間裏卻是靜悄悄的。作戰參謀尼科裏奇靠在反鎖了的門板上,反複把玩著安東尼奧剛剛送來的蘋果。
他的計劃實現得不錯:最為精銳的第一支隊近乎全軍覆沒,還捎上了他們的旅長。然而對於一向追求完美境界的他來說,“近乎”這個詞無異於眼中釘、肉中刺。瞧,就讓一個德國土豆和一個西班牙番茄給溜回來啦。
戰鬥瞬息萬變,誰也無法預料一支隊伍最後能剩下多少人。他有些埋怨自己的心急:竟然等不及自己的聯絡員回山,而是冒冒失失地把羅維諾送去當替死鬼——誰能想到替死鬼居然還能跑回來?究竟是看守所裏出了問題,還是在押送的路上?“等我從這個倒黴地方脫身出來,回到城裏,一定申請嚴厲懲罰那些飯桶!”尼科裏奇暗暗發誓。想到羅維諾回來後竟然還傻乎乎地向他道歉,說帽子在被捕的時候弄丟啦,他牙都癢了。
幸運的是,副旅長似乎沒有在意關於帽子的說辭。不,還是不要放心的好。就算當時不在意,將來也總會想起來的。職業間諜生涯養出的敏銳,讓他隱隱約約地覺得:活著的這一個比死掉的那一個更難對付。掛著吊兒郎當、漫不經心的微笑,弗朗西斯·波諾弗瓦曾一次又一次針對他的主張提出不同意見。這已經不能單用法國人愛好造反的天性來解釋了。尤其是當他在閑談中多問了兩句魯濱遜之後,副旅長就果斷更換了這個神秘內線的聯係方式,多狡猾的老狐狸啊。
北風在窗外呼嘯作響,嚴寒的冬天就要來了。作戰參謀將蘋果送到嘴邊咬了一大口,最後的計劃在他的心中成形了。在這一切結束之前,他要做到的其中一件事情,就是揪出神秘的魯濱遜。
魯濱遜,魯濱遜。作戰參謀不會知道:正因為他對魯濱遜表現出稍稍多餘的好奇,他才直接失去了副旅長的信任。
即使最寬宏無畏的人,有時也會對風聲鶴唳敏感於心,而這僅僅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安危與之相係。人們多半會將此稱為愛情。至於這愛情是否兩廂情願,是否能有結果,那是無關緊要的。
弗朗西斯覺得頭痛:在找到確切的證據之前,任何猜疑都隻能是不公的偏見。作戰參謀對魯濱遜多餘的好奇心固然讓他難以容忍;但是還有什麽,能夠比不公正更讓他憎惡?他是見證過1789年、1848年和1871年的波諾弗瓦家的兒子。
弗朗西斯想起了爺爺——曾經的巴黎公社老戰士保羅·波諾弗瓦說過的話:“對敵人的公正,就是對自己人最大的不公。你的祖爺爺中有許多人就是這樣犧牲的……”
爺爺後來還說了什麽?他想不起來了。重組第一支隊的這些日子裏,他睡得太少了。朦朦朧朧地,他似乎聽見窗外傳來吆喝牲口的聲音,大概是負責采購工作的什麽人到山下買麵粉去了。米蘭的地下組織捎來的經費已經用得差不多了,而基爾伯特說過:前麵等待著的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