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些天基爾伯特故意躲著麗莎。即使迎麵撞上了,他也要繃緊了麵龐一言不發,最多禮節性地點個頭。他很沉痛,因為第一支隊的弟兄們犧牲了;他很忙碌,因為要協助建立新的第一支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基爾伯特找了許多理由,來解釋自己對麗莎這不同尋常的冷淡。他偏偏就拒絕承認受挫的自尊心:當初下山前,他可是向麗莎炫耀自己要去辦大事。如今孔雀尾巴上的毛都給啄禿了。


  好得很,就這樣和她疏遠下去吧,然後這傻丫頭就會被別的雄孔雀給勾走了。如果沒有,那麽他的自尊心就再受一次傷害:竟然被一個別人都看不上的姑娘迷了心竅。


  每一次他們擦肩而過,他眼角的餘光總會捕捉到麗莎抬頭看他的那一瞬,就像所有深知自身魅力的少女般坦率而驕矜。她並非絕代佳人,然而那不卑不亢的一瞥卻是十足美麗的。


  最後他還是到她跟前去了。那是一個傍晚,麗莎從廚房出來,像往常那樣在牆邊的木柴堆上坐下。她那雙被堿性肥皂腐蝕得脫了皮的小手,宛如鳥兒藏在巢裏似的,安放在那濺滿湯漬的圍裙上。她的眼睛則久久望向遠方那漸漸隱沒在暮色中的山崗。


  “你在幹什麽?”他一聲不吭地望了她好久,終於開口問道,“簡直要變成雕像了。”


  “我在思索啊。”她沒有移開目光,依舊讓夕陽停留在那翡翠般的眸子裏。


  “那你在思索什麽?”


  “我在想念犧牲了的旅長和第一支隊。”


  基爾伯特睜大了眼睛:“可是你和他們都沒有相處幾天……”


  “所以要好好回想一下他們。”姑娘輕歎一聲,“畢竟我是他們這輩子認識的最後一個人……”


  “前些天本大爺總是想起他們的犧牲。可是現在不會了。”基爾伯特輕快地回答,“現在本大爺會想起他們活著的時候,想起他們做成了什麽事情,遇上了怎樣的痛苦和歡樂。”


  “你這話讓我想起葉塞尼亞老婆婆死的時候。她一百歲了,也可能沒那麽老,但我喜歡想象她是一百歲,因為那太美了。她躺在大篷車上,美極了,我問她:‘婆婆,您要死了嗎?’她就笑了笑,低聲說:‘是要死啦,小麗莎!’後來人們就把她埋了,墳頭上青草長得挺快,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我總覺得那就是她,無拘無束的……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她的死,她怎麽會死呢?她是這世上最不可能死的一個人啊。”


  “是個了不起的老太太。如果可能,倒真想去她的墓前看一看。盡管本大爺讀的是哲學係,可同學們從不用哲學來解釋生與死,因為這不大尊重,不,很不尊重。”


  “好久沒看見她的墳啦,大概是在匈牙利老家的某個地方吧,記不清了,那時候太小。很快我們就搬走了,吉卜賽人總是在路上的……”姑娘忽然轉過臉來,“你看,葉塞尼亞婆婆總歸有座墳,可是你把夥伴們留在原野上了……會有人埋葬他們嗎?”


  他避開了她的眼睛。


  “農民們看到了,也許會幫一把手。即使沒有農民,原野自己也會慢慢地埋葬他們。”


  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微微抬起線條優美的下頜,懷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心直視著他。


  “你這人可奇怪了,究竟是在城裏長大的呢,還是鄉下小子?”


  “從爺爺那輩起就住在城裏。怎麽啦?”


  “我就說嘛,瞧你白得像在牛奶裏洗過似的!”她得意洋洋地數落起來了,“可是你說話有時候文縐縐的,有時候卻像是泥地裏麵長出來的。比如你剛才說農民啦,原野啦,就好像和他們很熟一樣……”


  “本大爺直到今年早春,都是文縐縐的。”基爾伯特再一次避開了姑娘的目光,右手在腰側握成了拳頭,碰到了皮帶上的佩槍,“然後就知道啦,文化不過是條舌頭。哪怕說得再有道理,牙齒一咬,舌頭就流血啦。”


  在逐漸昏暗下去的暮靄中,他的麵容顯得格外蒼白。她看見他那輪廓堅硬、富於男子氣概的側麵。挺直的鼻梁上方,紅通通的眼睛猶如熄滅前的爐火般固執地燃燒著。


  “你很難過嗎?”她輕聲問道。


  她望著他,他望著群山,群山望著原野,原野望著紫羅蘭色的夜空中升起的第一顆星。秋天快要過去了。


  這天深夜,臨睡覺的時候,麗莎一聲不吭地坐到娜塔莎的身旁,忽然就像親姐妹一樣摟住了她的肩膀。“差點兒讓我刺破了指頭。”俄羅斯姑娘責難道,仍舊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計。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一根細小的針泛著黃銅般的光澤,猶如一頭年老體弱的毛驢,拖著一條沒有盡頭的線,在不知是誰的軍裝上衣裏來來去去。


  “娜塔莎,我覺得,有一種什麽東西在我心裏永遠、永遠地消逝了……”麗莎仿佛怕冷似的瑟縮著,用呻吟般的聲音低低地說,“同時有什麽新的東西,就像橡樹的幼苗似的,一個勁兒要長出來……可我的心裏哪有那麽大的地方,容得下一棵橡樹啊?”


  她發出一聲急促的輕笑,稍稍低下頭去,將嬌嫩的麵龐壓在女伴的肩頭。淺栗色的頭發猶如最精美的吉卜賽織毯般滑落下來,遮住了兩個姑娘的後背。


  “多大了,麗莎?”


  “二十啦。”麗莎用小女孩般的聲音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我十八歲,卻覺得自己比你年長。”娜塔莎騰出一隻手,飛快地將垂到臉上的一縷頭發掖到頭巾裏麵去,“我現在看你,就像看到戰前我那些無憂無慮的女同學……麗莎!這種時代,這種地方,你怎麽活得這樣愉快?”


  “難道青春還能是別的樣子麽?我的天哪,娜塔莎,好妹妹,看看你自己吧。這麽漂亮,這麽年輕,偏要像個老太太似的盤著發髻,還要藏在頭巾裏。天地良心,我都不知道你是金發還是棕發呢!”


  “是你在戀愛……又不是我!”娜塔莎手足無措地回答,卻想起了十六歲時,自己對好朋友安妮婭說過同樣的話。


  這下,手指頭真的被刺出了血珠兒。娜塔莎把針放到一旁,將臉深深地埋進手中的軍裝上衣裏,那是某個遊擊隊員請求她幫忙縫補的。她聞到了些許辛辣的煙草味兒。怪不得呢,原來煙草也能讓人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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