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爺爺睡熟了,奶奶睡熟了,維查利雅睡熟了。大海般的星空夢見了星空般的大海,星空般的大海夢見了大海般的星空。亞平寧夢見了親愛的姐妹比利牛斯,比利牛斯夢見了親愛的姐妹亞平寧。


  隻有他們倆沒有睡,安東和羅維諾,連同床頭櫃上這盞小小的煤油燈。她睜著溫暖的、金色中泛著青藍的眼睛,整夜地諦聽他們倆的談話聲。


  “……連馬德裏也給放棄了,簡直就是扔下了親娘……”安東結著老繭的掌心覆上了羅維諾粗糙的手背,好像這樣就能獲得回憶往事的勇氣似的,“馬德裏有許多牆,白得像麵包和牛奶一樣。我們撤退了,很多人用木炭在牆上寫字,寫自己要到哪裏去,寫給親愛的人看……”


  “你寫給誰?”羅維諾將另一隻手搭在安東的手背上,輕聲問道。


  “寫給媽媽,那時爸爸已經犧牲在埃布羅河穀了。”那雙橄欖似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遙遠而溫柔的惆悵,“我不忍心和她告別,就寫:再見了,媽媽!祝福我吧!真想知道她有沒有看見……”


  “埃布羅河穀……對,那時埃布羅河戰線還很緊張,”羅維諾越過他的頭頂,望向窗外一望無際的夜晚,“可是卻接到命令,國際縱隊要撤出西班牙了……我們在巴塞羅那向你們的人告別。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38年10月底,巴塞羅那的大街小巷都有人在哭……”


  安東一下子坐起身來,扣住了羅維諾的肩膀。盡管這個動作扯痛了他自己的傷口,但他已經管不著了:

  “你……你參加過國際縱隊?小家夥……你真的去過西班牙?”


  “為什麽要告訴你呢……呸,為什麽要告訴你呢?當時我在第十二國際旅……加裏波第旅!我在馬德裏的大學城方向打過仗……還有瓜達拉哈拉……呸,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對於遼闊無垠的世界來說,那段時光太短暫;然而在羅維諾自己的心裏,那總歸是一段漫長而不安的——因而值得懷念和述說的歲月……


  九歲的時候,羅維諾第一次知道世界是遼闊無垠的。那年弟兄倆跟著爸爸媽媽第一次坐火車,從維查利雅故鄉搬到大城市都靈。火車開了多久,羅維諾的鼻尖就在車窗玻璃上貼了多久。孩童是永遠不會疲倦、永遠不會淡漠的。然而火車到底進站了,他不得不投身到日常生活裏去——無非是念書、學畫、和同學們踢足球,樣樣兒費裏西安諾都比他強。他並不試圖以後天的努力來彌補天資上的差別,然而孩童的自尊心不能不使他苦惱。十四歲那年,他給奶奶寫了封信傾訴憂愁。很快從維查利雅寄來了回信,書法瀟灑出眾,一看就知道是爺爺的手筆。直到那時他才想起來:奶奶不識字。


  迄今羅維諾還能咬牙切齒地回憶起那封信。老頭兒洋洋灑灑地寫了五大頁紙,前四頁全在自吹自擂:當初念書畫畫踢球多麽出色,漫遊生涯中竟無人能敵。剩下的那一頁,則對繼承了長輩稟賦的費裏西安諾大加讚賞,並希望羅維諾多加努力,爭取像爺爺一樣出類拔萃。


  豈有此理。羅維諾將信撕得碎碎的,第二天就給家裏留下字條,買了張南下的火車票。諾瓦拉、米蘭、皮亞琴察、博洛尼亞、佛羅倫薩、羅馬……他在各個城市間遊蕩,做過廚師學徒、鞋匠學徒、電影放映員等種種辛苦而有趣的工作。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羅維諾來到了那不勒斯。富庶文雅的北方被他拋在了身後;明亮的、喧鬧的、無憂無慮的南方,向著他展開了古銅色的臂膀。每次想到這一點,他都覺得無比自豪。


  羅維諾十五歲生日的唯一一份禮物,是那不勒斯隊的主場大勝。他在觀眾席上嚎啕大哭:一個人與一支足球隊的愛情,比人與人之間的愛情來的更早、更深沉、更堅不可摧。


  曬得黑黝黝的南方美人那不勒斯!願上帝和魔鬼永遠保佑你的生活,永遠保佑你的披薩、番茄和無花果,永遠保佑你的每一場球賽!然而生活偏不讓他留在那不勒斯,1936年深秋的某個傍晚,他喝多了,迷迷糊糊地來到海邊,在一艘船上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就睡了過去。醒來後他驚恐地發現周圍一片大海,旁邊有人告訴他:這船上都是去西班牙打仗的誌願兵。羅維諾當時就給嚇哭了,人們隻得哄他:到了地方,就設法送他回去。然而,當船在瓦倫西亞靠岸的時候,他想起了爺爺從前講過的英雄們,想起了埃涅阿斯、斯巴達克思和朱塞佩·加裏波第。


  自尊心不容許羅維諾回家,他跟意大利老鄉們一起去了阿爾巴塞特,在那裏被整編進第十二國際旅。人們看他年紀小,就讓他當通訊兵……


  ……誰能相信七年過去了!七年後他也隻有二十二歲……這一代人所體驗到的青春,注定抵得上過去和將來幾代人的生命。


  “害怕嗎,小家夥?”安東靜靜地聽他講完這一段故事,終於開口問道,“那時你才十五歲。”


  “你害怕嗎?那時你好像也隻有十六歲吧。”


  “我可不怕,因為身後就是馬德裏。”


  “呸,你都不怕,我難道會怕……”就像從前每次類似的對話那樣,羅維諾帶著似是而非的嗔怒,白了安東一眼。忽然,他一下子握住了傷員的手,歡歡喜喜地笑了起來:

  “聽著!戰爭結束後,跟我一起去那不勒斯吧,頂好的地方!比北方有意思多了……”


  ……床頭那盞小小的煤油燈聽了一夜他們的對話,終於在晨光熹微的時候合上了溫暖的金色眼睛。羅維諾站起身來,簡單而又堅決地說:他要回指揮部去了。


  “去吧,向山頂問好。”安東舉起臂膀,勾住羅維諾的脖子,小心地把嘴唇貼在那一頭散發著麻雀和青草氣息的深栗色頭發上麵。


  羅維諾快要爬上村前的第一個矮坡了。他看見自己的爺爺,羅慕盧斯·瓦爾加斯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老頭兒起初還俯瞰著村落,後來就緩慢而從容地迎上了孫兒的眼睛。於是他幾乎是挑釁地迎著爺爺的目光,三步並作兩步地躍上了坡頂。


  “一大清早就在這兒發呆。”羅維諾毫不客氣地說,“讓奶奶一個人做活兒嗎?”


  “我每天都和你奶奶一起幹活,隻有早上才坐在這裏,反正你也不知道。”老頭兒心平氣和地回答,“維查利雅,看不夠的。”


  盡管從爺爺的麵容身材上,還能揣測出青春英俊的些許痕跡,但青春確實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他。他像一隻衰老的鷹,巍然安坐在自己的七十歲山頭上。那雙依舊愉快而威武的眼睛,還蘊著某種類似於造物的神情。


  羅維諾不由自主地在爺爺身邊坐下,就在青石旁邊的枯草地上。


  “維查利雅真美呀。”爺爺自顧自地說,“比那些希臘和埃及的美人兒們還好看。難怪我們這些老頭兒,其實也不止老頭兒,就連老狗都跟我們一塊兒,成年累月地坐在這兒看,看著看著就想起年輕的時候啦。”


  羅維諾一聲不吭。爺爺也不管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一開始我找詹納羅來這裏聊天,結果去年這老家夥兩眼一閉,就不管啦。真奇怪,我從這裏看一百年都不舍得閉眼睛,他倒好……這兩年我和魯伊吉老頭兒一起,結果昨天他到山下走親戚去了,還把家裏那條老狗給一塊兒牽走啦……”


  “聽我說,爺爺!”羅維諾忽然打斷了老頭兒的絮叨,“您一直都更喜歡費裏西安諾,是吧?”


  爺爺側過臉來,注意地審視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

  “他念書好,畫畫好,踢球也好,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兒。唉,青春啊,青春……年輕時我笑話過那些渴望返老還童的老頭兒,現在真不能笑話了啊……”


  “好像看見費裏,就讓您返老還童了似的,爺爺。”羅維諾半是妒忌,半是憐憫地嘲弄道,“費裏真是個好孩子!”


  “他隻是個乖孩子,卻不是好孩子。好孩子不應該隻過安穩日子;好孩子應該趁著年輕,到外麵闖一闖,見識見識世界。我當年就是這樣兒的……”


  許多年未曾和爺爺親近過的羅維諾,將一條結實的手臂攬住了那衰老的脊背,麵龐則深深地埋進了爺爺的肩膀。


  “頭發上一股小麻雀的味兒。”爺爺輕聲說,“你小時候常常爬到蘋果樹上捉麻雀來著……”


  維查利雅,維齊。三歲時羅維諾以為維齊就是整個世界;九歲時他看見了維齊以外更遼闊的世界;現在他終於知道:世界遼闊無垠,但終究是從維齊開始的。


  【注】


  1、1938年7月-11月,為扭轉戰局,西班牙共和軍在埃布羅河穀一帶向佛朗哥軍隊展開進攻,但因人力物力的匱乏,戰役未達到預期效果。10月,國際縱隊被迫撤離西班牙,巴塞羅那人民為國際縱隊舉行了盛大的送別儀式。


  2、國際縱隊當中,意大利誌願者主要隸屬於第十二國際旅(又稱“加裏波第旅”),譬如本文中的羅維諾。英美誌願者主要隸屬於第十五國際旅(又稱“林肯旅”),譬如本文中的亞瑟。


  3、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方第一大城市。在北強南弱的意大利足壇,那不勒斯足球俱樂部也是南方球隊鮮有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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