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接下來的幾天,好像流雲飄過去了。這沒有祖國,因而也不會被逐放的雲。安東每一次把臉朝向窗外,總看見它們追隨著太陽亙古不變的道路飛向西方。因此他覺得它們是往西班牙去的。他偏就沒有看見它們往東、往南、往北的時候,而那正是他四年來走過的道路。


  他躺在這座樸素的農舍裏,農舍好像維查利雅鬢角的一朵花,維查利雅好像纏在母親亞平寧腰間的一個小娃娃。盡管她的兒女如同山花般散落天下,亞平寧仍舊像少女時那般驕矜。她並不請求飛雲代她問候西邊的姐妹比利牛斯,在這億萬年遙遙相望的歲月裏,沒有誰比一座山更能理解另一座山的心。


  亞平寧的兒女們卻是永遠喧鬧和躁動的,即使他們已到了白發蒼蒼的年歲。比如農舍主人羅慕盧斯·瓦爾加斯,在老頭兒們中算是頂漂亮的一個。人模狗樣的年輕小夥子隨處可見,然而年近七旬尚能如此,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老頭兒宣稱自己決不讓安東在養傷時覺得無聊,總是坐在他床邊炫耀青年時代的遊曆,從法國講到希臘講到埃及。平心而論,這是段有趣的故事,然而再有趣的故事也禁不住三天裏講五遍。安東苦不堪言,卻無計可施。到了第四天,老頭兒大概也覺得煩了,終於把重點轉向了瓦爾加斯家史。不過安東已經學會了耍滑頭,盡量把話題引到女人身上。然後老頭兒就會興致勃勃地懷念年輕時愛過的希臘和埃及美女們;再然後赫西麗雅奶奶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過來,把老頭兒轟出去。天下暫時太平了。


  赫西麗雅奶奶,無論是她的的麵容抑或身材,都沒有留存下任何美貌的遺跡。老頭兒把堂屋牆上的結婚照拿給安東看:俊美非凡的羅慕盧斯和相貌平平的赫西麗雅越過四十多年的時光,含笑注視著他的眼睛。老頭兒和那麽多美女有過羅曼史,最後還是在這個山村姑娘的窗前停下了腳步。牛奶是白白的,麵包是白白的,削好的蘋果和梨也是白白的;赫西麗雅奶奶的雙手毫不吝惜地把它們送到安東的床前,手是粗糙的、黑黑的。西班牙婦女瑪麗婭·卡裏埃多也用這麽一雙手和麵粉、烤麵包。安東年幼的時候,曾這樣問過她:

  “媽媽,為什麽麵包是白白的,您的手卻是黑黑的?”


  “如果我的手是白白的,那麽就不會有麵包了。”


  不僅是結婚照,老頭兒把所有的照片都給安東看。盡管他從前經過瓦爾加斯家的時候,它們就掛在堂屋牆上,卻被粗枝大葉、行色匆匆的他給忽略掉了。照片裏有希臘和埃及的美女們(幾十年來赫西麗雅一直聲稱要扔掉它們);有羅慕盧斯和第一批AC米蘭球員的留念;有兒女們也有孫兒們。“看著!”老頭兒指著一張合影,“梳一條辮子的叫契亞拉,梳兩個羊角辮的是她的堂妹愛麗絲。邊上兩個是親兄弟,雙胞胎,認得出哪個是羅維諾嗎?”


  一瞬間安東認出了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另一個小男孩的神情則更為乖巧溫順。盡管相片上的他們還隻有四五歲光景,這一對孿生兄弟的麵容已被造物賦予了不同的精神氣質。仿佛做哥哥的那一個,生來就要過一種更為自由不羈的生活似的。然而他那時還不知道前方有什麽,他隻是用那雙小狼一樣的眼睛固執而高傲地凝視著前方……


  自從這年初夏,來到加裏波第遊擊隊的第一天,安東尼奧就認識羅維諾了。隊伍裏那麽多愉快和能幹的同伴,偏偏這個急躁乖張的羅維諾最讓他覺得親切。那永遠不服帖的深栗色頭發,那永遠富於自尊意味的飽滿的嘴唇,連同那易於衝動的習性,都蘊藏著剛剛從安東身上消逝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氣息。他懷戀那樣的氣息,這無比敏感而又無比堅強的年紀,一生中還能到別的什麽時候去找尋。


  他們被編在同一個作戰小組裏。在那些最危險的時刻,安東常常會懷著憐憫和憂慮,稍稍側過臉看看這年輕的夥伴,就像憐憫當年在祖國的戰場上,第一次背起步槍的自己。那些時刻,當他伸出手來,常常會觸碰到羅維諾微微顫抖的手指。


  “害怕嗎?小家夥?”


  “你害怕?”


  “我可不怕。”


  “你都不怕,難道我會怕?”


  有過多少次這樣簡短的對話,仿佛子彈在發梢掠過的聲息,仿佛第一團篝火上迸出的小星星。後來羅維諾第一次在沒有他陪伴的情況下出任務,再後來就似乎是漫長的生離死別。直到他重新回到這艱難而珍貴的人間,他的前額觸到羅維諾的太陽穴,他的嘴唇感到羅維諾清瘦下去的麵頰,他聞到那深栗色頭發上散發出麻雀和野草的氣息。


  那一瞬安東覺得他們似乎再也不會分開,但羅維諾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出門去了。接下來的幾天裏,農舍的小主人不過偶爾到他床邊坐一坐,隨便說上幾句話。到來的時候從不招呼,離開的時候也從不道別。


  有一天清晨,他憂心忡忡地瞅著羅維諾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的手臂,猜測著他看不見的地方是什麽樣:


  “他們揍你了?”


  羅維諾的麵頰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沒有,可寧願挨一頓揍。”


  “那……”


  “假槍決,靠牆站著。”羅維諾嘲諷地扭歪著嘴唇,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殘酷,“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每一槍都挨著汗毛,真是神槍手!”


  再一次有機會和羅維諾說話,已經入夜了,安東朦朧中聽見開門的聲音。他看見羅維諾將一盞煤油燈放在床頭櫃上,深栗色的眼睛裏映出了兩叢小小的篝火。安東想起那中斷了的對話,就又小心翼翼地問:

  “那時……你害怕嗎?小家夥?”


  “如果那時有人和我站在一起,哪怕是真槍決,我也不怕。”羅維諾避開了他的目光,凝視著地板上蜿蜒的木紋,“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過這種事!誰能想象得到……”


  羅維諾忽然轉過臉來,將攥在手心的一個小荷包塞到安東的脖頸上。俄羅斯小白鶴的祝福重又飛回了西班牙小雄鷹的身邊,隻不過那紅線刺繡的花布已經沾上了羅維諾手心的一點點汗。


  “你的血染著它了……奶奶猜想你寶貝它,花了好久才給洗幹淨。”年輕的意大利人輕描淡寫地說,“是它保佑你大難不死吧?好樣兒的護身符……”


  “前線上的第一份禮物嘛。”安東將枕頭靠在床頭,半坐起身,百感交集地摩挲著荷包,這是少年時代的最後一份記憶,也是青年時代的最初一份見證,“那時怎麽能想得到,後來竟會遇到繡荷包的姑娘呢?”


  “是段浪漫的傳奇,一個姑娘,這輩子大概會談幾次戀愛,但也許就繡那麽一個荷包。真幸運啊,讓你這個西班牙番茄給趕上啦。”


  那微微低垂著的臉龐向安東藏過了羅維諾的神情,隻有小火般的燈光飄到濃密的睫毛中間,在意大利人鍍金般的麵容上投下兩點小小的影子。安東伸出手來,憐惜地撫摸著那一頭小麻雀似的栗色頭發。“為什麽這麽軟呢?”仿佛有一隻柔軟的小爪子攫住了他的心,“像這樣的性子,頭發應該是又粗又硬的……”


  “不,小家夥,娜塔莎會給你繡上很多個荷包,將來還要給你繡新郎禮服上的花。”安東笑眯眯地說,覺得心上那隻小爪子驀然收緊了,“你就等著吧,到時弟兄們都給你當證婚人……”


  羅維諾霍然抬起了眼簾,帶著狼崽子似的神情盯著他:

  “開玩笑呢,鬼東西!她不是應該給你當新娘嗎?”


  “用不著把我當成情敵啦,小家夥!”他恍恍惚惚地回答,“她是個頂好的姑娘,就像我那些中學女同學一樣好,對我來說,她和她們沒什麽區別……”


  羅維諾抬起手背,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不,即使你愛她,你也用不著把我當成情敵,用不著……我也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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