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跟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解釋什麽是“在乎”,並不是件明智的事情。彼得正是那樣的年齡,與其考慮怎樣好好活著,他更願意幻想給自己挑個怎樣的死法:鑒於人一輩子隻能死一次,而這僅有的一次死亡很可能就是一生的蓋棺定論,因而比生命更值得珍惜。在遊擊隊的這幾個月裏,他無數次地想象過自己怎樣建立豐功偉績,女孩子們——十歲的也有,二十歲的也有——怎樣如醉如癡地傳誦著他的故事。然而她們誰也不可能嫁給他,因為他是一定要在勝利前夕壯烈犧牲的。他想象過自己怎樣在敵群中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也想象過自己怎樣經受嚴刑拷打,寧可讓人扒掉他的皮,也絕不肯說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重大機密。
然而上級隻讓他去跟“魯濱遜”聯絡。頭一回接到這個任務時,彼得在近乎饑不擇食的興奮中,直接順著寬闊的樓梯扶手從二樓滑到一樓。結果在最後關頭,某根不識相的釘子扯了下他的褲腳,讓他當著所有人的麵摔在了地上。
現在連這個任務也被移交給別人了。彼得被徹底剝奪了壯烈犧牲的權利。他為死難的弟兄們悲傷不已,並且不能不去想象:倘若讓他跟隨第一支隊一同下山,他們就能反敗為勝。他的想象力還沒有豐富到單槍匹馬進柏林的地步,否則他就要變成刺殺希特勒的英雄了。
然而他的親哥哥卻在做著危險而實在的工作。彼得懷著慢悠悠的愁緒,回想起了九年前那個屈辱的日子:盡管被阿森納生生灌了八個,但利物浦的小夥子們畢竟拚到了最後一分鍾,還進了一球。“當時我不過是在看台上,卻好意思埋怨那些踢球的人。”
“拿一條熱毛巾來。”安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吩咐著什麽。他非常想反駁她:熱毛巾是給病人用的,他自己不需要也不喜歡這玩意兒。為了鍛煉軀體和精神,從童年起他就衝冷水澡,無論冬夏。人們若是不相信的話,盡管去問他父親好啦。
他睜開眼睛,正看見父親在他床邊坐下,還是那一臉大胡子,還是那一身卡斯蒂利亞地區特產的煙草味兒。父親一邊嚴厲地審視著他,一邊抖落左邊身上那浸透了鮮血的泥土。安東回想起來了:在1938年初冬的埃布羅河穀前線,父親中彈犧牲的時候,正是往左邊倒下的。
“爸爸,那時你不該犧牲,你讓我的媽媽傷心了。”安東輕輕地責難道。
“兒子,後來你不該離開祖國,你讓我的妻子傷心了。”父親輕輕地回答。隻這一句話的工夫,父親飛快地瘦削了下去,變成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他伸出鷹爪般的雙手,狠狠地攫住了兒子的肩膀,絲毫不顧兒子因傷口的牽動而痛得倒抽冷氣。
“起來!站起來!”老頭兒怒不可遏地喊道,從那被槍彈撕破的共和軍軍服裏,露出了吱吱作響的、生鏽的中世紀鎧甲,“怎麽像個死人似的躺著!西班牙的兒子!”
安東羞愧萬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然而這時有人給他掖好被子,於是堂·吉訶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體溫是多少?”他聽見有人問了一句。
“四十一度七。”
他竭力想弄明白這些話的含義,卻聞到了麻藥的氣息。天黑了。
天亮了。多少次夢見過的原野出現在他的麵前。西班牙的原野就像西班牙的少女們,永遠用鮮妍明媚的色彩來裝扮自己。橄欖樹叢是白金色的,麥田是黃銅色的,番茄地是嫣紅色的,檸檬樹林投下一片睫毛般溫柔的暗影。而那被太陽曬黑了的泥土,就宛如從繡花衣袖下露出的豐腴的手臂。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馱著兩筐番茄,慢悠悠地扇動著耳朵。他認識這匹老馬,因為堂·吉訶德給它取名叫駑騂難得;他也知道它要往哪兒去——遠方的馬德裏高聳入雲,在那裏,人們將把鮮豔欲滴的果實呈獻在豐收女神廣場上。
“我的馬德裏!”他不由得喊出了聲,“你們看見了嗎?”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也就是說,隻有他一個人看見。在這艱苦的、異國他鄉的1943年秋天,西班牙的檸檬樹林和番茄地,重又在安東尼奧的心裏盛開了。他向著她邁近了兩步,卻驚懼而痛苦地蒙上了眼睛:“不,這不是西班牙。”
這不像西班牙,西班牙遍地是橄欖、麥穗、番茄和檸檬,眼前卻是一片被炸彈翻開了的、被大火燒焦了的土地。然而這是西班牙。安東尼奧在祖國度過的最後兩年裏,她就是這個模樣。
在被蹂躪的原野上躺著一個人,邊上圍著一群法西斯官兵,對他凶狠地拳打腳踢。安東看不見那人的臉龐,但他明白:受難者隻可能是自己人——西班牙共和軍的老鄉,或者是國際縱隊的哪一個弟兄。他衝上前去,想要用自己的雙手將受難者從法西斯的魔掌裏解救出來,然而無數顆子彈在那一刻紮進了他的胸口。他倒在了祖國溫暖的塵土裏。
可是,在最後的瞬息裏,他還能夠看見:受難者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挪著帶血的步子來到他的身邊,將一隻曬黑了的手輕輕地放到他的額頭上,另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就不再分開。他竭盡最後的力氣,低低地說道:
“既然是你送我離開人世……我的親人!那就讓我看一看你的模樣吧……”
於是他看見了。
他費勁兒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羅維諾·瓦爾加斯猶如整個失而複得的世界,落在他全部的目光裏。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另一陣幻影,但是他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那粗糙而火熱的手掌,掌心還結著一層薄繭,仿佛一隻山鷹伸開羽翼護著他的手背。隻有長久地與武器結成摯友的人,才能夠有這樣的手。
羅維諾大概沒有注意到他的蘇醒,依舊略略躬著身子,坐在他的床邊,陷入到沉思默想中去。安東驀然想起了自己的夢,於是著急起來了,小心地端詳著羅維諾的麵孔,生怕找到一絲一毫刑訊折磨留下的印記。他什麽也沒有找到,同時卻不能不留意到:在那張消瘦下去的、鍍金般的臉龐上,呈現出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氣質。在他麵前的羅維諾·瓦爾加斯,似乎是一個新人了。
安東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仿佛新生的嬰孩第一次看見世界似的,懷著莫名的欣喜和感動凝望著羅維諾。年輕的意大利人也終於看見了他那橄欖般的綠眸子裏驀然煥發出的光彩,向著他俯下身來……
“羅維諾!小家夥……”
他舉起衰弱的雙手,觸碰到了那線條分明的下頜上剛剛冒出的一點胡茬。他多想把羅維諾稍稍推開分毫,好好看一看生活賦予這張麵容的新的光彩。可是他看不見,因為羅維諾側過了麵龐,藏起了神情,將自己的太陽穴久久地貼在他的額頭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