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藍色多瑙河》舞曲像一位優雅的貴婦人,在軍官們的宴會大廳裏翩翩遊曳。正牌的施馬霍爾先生也許喜歡這一套,可這位冒名頂替者並不待見古典音樂。他能將上流社會的種種舉止規範運用裕如,然而在那紳士皮囊的內裏,卻深藏著一顆莽漢的心。港口的汽笛永不止歇,這就是他的搖籃曲;安菲爾德球場的呼喊永不止歇,粗野的球迷小調就是他學會的第一首歌。長大後他規規矩矩地念過不少書,但是無論怎樣的教養,都休想磨去骨子裏那點水手的靈魂。


  就像所有生在海員家庭的男孩子一樣,亞瑟聰明而大膽。早年間,無論是對生活本身,抑或是對那些比生活更高更遠的事物,他都懷著航海家般的熱情和毅力。那時他喜歡隔壁的德裔輪船技師維爾涅,常常找人家天南海北地瞎扯,竟學會了一口標準的德語。那時他喜歡對門的利物浦中場斯蒂文,一放學就跑到球場去,竟也練就了一腳勢大力沉的遠射。那時他喜歡想象自己的未來:年輕時要為利物浦踢球,退役後就去遠洋巨輪上當一名技師。很不幸,他的停球和控球實在太糙,俱樂部直接把他從試訓場上趕回了學校。然而在安菲爾德球場看台第一排,永遠有一個狂熱的亞瑟?柯克蘭。


  生活似乎就要沿著成為輪船技師的道路繼續了。毫無意外地,亞瑟在中學畢業後選擇了船舶製造專業,並且毫無意外地讀到了二年級。忽然有一天,從收音機裏傳來了國際縱隊保衛西班牙的消息。


  亞瑟從沒有像那一天那樣憎惡自己:竟然在平淡的市民生活中泡了二十個春秋,這簡直不可饒恕。他崇拜過的那些偉大的航海家,非但不肯歇息在港口,甚至在出發時連航海圖都不屑一顧。隻有動蕩不安的遠方是真誠可親的。後來,柯克蘭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都覺得,亞瑟跑到西班牙打仗是個意外。隻有柯克蘭老爹和小彼得明白:這種事其實再尋常不過了。


  非同尋常的事情永遠隻能存活到夢想實現的第一天。從第二天開始,新生活中一切美好的和醜陋的東西,都開始變得像舊的生活一樣平淡。當亞瑟在西班牙的戰場上開了第一槍的時候,他覺得挺不自在,後來也就沒什麽了。


  什麽都可以習慣的。譬如殺人,譬如來自男人的親吻。默西河上的群星好似萬家燈火;比利牛斯山頂的星空卻是一片高邈清寒。他在校園舞會上吻過的那些黛茜、羅絲和莉莉,她們都有著花朵的名字,也有花朵般嬌嫩芬芳的嘴唇。但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的吻,卻是一縷淡淡的行囊和煙草的氣息,就仿佛對遠去了的某一天的懷念。那一天父親捧著笛福的小說,給年幼的兒子講魯濱遜的故事。


  可是用不著去習慣這樣的吻,因為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亞瑟堅信:弗朗西斯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可如果這法國人仍舊鬼迷心竅,那麽亞瑟也一定會高傲而嚴厲地拒絕他。因為天文學家和水手都隻能給自己的愛人帶來痛苦,因為他們都要把熱忱獻給更為遼闊的事物,比如天空,比如海洋。


  “可我的學識還夠不上天文學家,而你又哪裏是個水手呢?”


  “水手的靈魂未必要活在水手的身軀裏。”每一次想起弗朗西斯的那句話,亞瑟總要在心裏默默地反駁。


  亞瑟堅持認為自己是個水手,而戰友們也了解他那固執己見的傲慢、無畏、縝密和鎮靜。因此,當遊擊隊捕獲德軍船舶技術顧問施馬霍爾時,並沒有把冒名頂替的任務交在德國人基爾,而是委托給了船舶專業、精通德語的亞瑟?柯克蘭。


  確切地說,是他自告奮勇地承擔了這個任務。他怎麽也不曾想到,當自己來到北意大利的遊擊區時,竟還能夠遇見那一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當澎湃的熱情迸發於心的時候,碧藍的矢車菊又會化作更為深沉的顏色,宛如夜幕,宛如海水。


  夜幕也罷,海水也罷,亞瑟決不打算長久地與之對視。否則他會覺得,自己馬上就被裹挾進這浩渺無垠的藍色,永久地飄蕩在不可知曉的地方。


  而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現在正進行著戰爭。


  就這樣,當著弗朗西斯的麵,亞瑟堅定地接下了潛伏的任務。他給自己取的化名是魯濱遜:他將隻身前往敵營中去,就像魯濱遜隻身流落孤島上一樣。


  文質彬彬的顧問先生的孤獨的日子開始了。他按時到造船廠上班,莊重、機警、滴水不漏。但是每天下午,當他出門散步的時候,他的目光多麽貪婪地尋找著小貨郎的身影。那是遊擊隊的交通員,是他的親弟弟,是他與性命相托的人們之間唯一的聯係。


  “再來一杯!顧問先生!再來一杯……杯!”


  顧問先生婉言謝絕了馮?菲爾森將軍副官的勸酒,心裏卻著實羨慕副官能夠縱情痛飲、爛醉如泥。他清楚自己酒品不好,喝醉之後未免會胡言亂語捅出漏子。


  “安傑麗卡!”顧問先生用意大利語招呼道,“給副官先生來點醒酒湯。”


  應聲而來的這位女招待也許不叫安傑麗卡,這隻是顧問先生腦海中迸出的第一個意大利名字。看來她並不是一個熟練的仆役,在把醒酒湯端上來的時候竟然打翻了盤子,顧問先生漂亮的皮鞋被潑濕了。


  “請原諒我的魯莽,先生!”姑娘急急忙忙地俯身給他擦鞋。末了,她站起身來,怯生生地說道:


  “先生……剛才我發現你的鞋幫裂了道縫……有空去找個鞋匠吧?噴泉廣場南大門的那家鞋匠不錯……”


  亞瑟瞟了一眼腳上這雙完好無損的新鞋,立刻就理解了她的話。他衝著這鬈發垂肩的姑娘點點頭,感激地目送著她離去的輕盈背影。很快,又一份醒酒湯送了上來。鄰座的這位副官先生,就像所有的醉漢那樣,一邊嘮叨著“我沒醉”,一邊摟著亞瑟的臂膀,用既不像哭又不像笑的腔調開了口:


  “老兄……你看,你看,美麗的姑娘……”他臉紅腦漲,笑眯眯地打量著女招待那纖細的手指,“美麗的姑娘!美麗的生活!生活……今天我們幹成了一件大事!您猜是什麽,顧問先生……”


  亞瑟幾乎就要把醒酒湯給他灌下去了。副官擺了擺手,狡黠地一笑,忽然就換上了一副詭譎而自得的口氣:


  “就在我們赴宴之前……就在下午,遊、遊擊隊在薩沃納……我們的大部隊……打他們措手不及!包圍圈……叫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女招待清秀的麵龐刹那間失去了血色。副官先生醉意朦朧的絮叨漸漸地沒入了觥籌交錯的笑語。顧問先生默默地瞪著他,心想還是把這碗醒酒湯給自己灌下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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