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不勒斯,那不勒斯。正如同維查利雅意味著童年,意大利南方的那座海濱城市,於羅維諾而言就是少年時代。所以,祖先屬於維查利雅,而上帝屬於那不勒斯。上帝也許個頭不高,也許脾氣不好,也許這會兒還沒出生;但別人用足球做到的事情,他用一個橘子就可以做到。趁著瓦爾加斯兄弟神侃的工夫,那不勒斯的上帝穿越四十年的時光,在這間小小的學生宿舍裏駐足了片刻,就又匆忙趕回20世紀80年代的球場去了。


  留下的隻有那一句話:“可惜啊,今年沒有足球賽了,現在還在打仗。”


  “蠢貨!”羅維諾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個詞,就像一棵伐下的樹那樣倒在了床上,“少說一句話會死嗎,費裏?”


  “我以為你早就不怕打仗了呢,老哥。畢竟你在外麵混了這麽久……”


  按照羅維諾的性子,費裏西安諾等著他氣衝衝的反駁,可是半晌才聽見一句低沉而粗啞的回答:


  “……我從前是這樣以為的。我還以為自己是大英雄埃涅阿斯呢……”


  “那麽現在……”


  “現在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顯而易見的憐憫重又浮上了費裏西安諾的眼睛。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忽然就帶著寬慰的笑容拍了拍孿生兄長的肩膀。


  “也許我不該說什麽,老哥,畢竟和你比起來,我的日子是太安寧了。但是死過一次,未嚐不是件好事。還記得八歲的時候嗎?我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差點以為自己活不下來了。嗨!真要感謝奶奶的照料!當我重新站起來,走到門外的時候,我覺得山野從來沒有這樣美麗……”


  費裏西安諾見哥哥沒有回答,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他是靠奶奶的照料死裏逃生的,而他也像奶奶一樣,善於從種種糟糕的事情中找到愉快的一麵:

  “死過一次,老哥,你就會覺得生活更可愛了。還有你在生活道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也會顯得更加可親,他們會為你負責。”


  “能對別人負責的人才是好漢。”羅維諾生硬地插了進來,可是弟弟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仍舊樂嗬嗬地發表自己那套理論:“能夠找到這樣的夥伴是幸福的,在最艱難的時候,他也不會拋棄你……”


  “上一個陪著老子的是子彈,從頭頂一直打到腳邊。你想象得出來嗎?不,費裏,你什麽都想象不到……”


  ……


  “羅維諾,生活中有許多比打仗更美好的事情,比如足球……”


  “好像我不想過美好的生活似的!”


  “那你為什麽還……”


  “因為有那樣的夥伴,我要和他——和他們在一起。”


  “唉,你好好兒活著吧,還想聽你祝賀我的米蘭奪聯賽冠軍……”


  “滾!那不勒斯才是天下第一!”


  隔了一天,羅維諾就離開了米蘭。盡管費裏西安諾很想留哥哥再躲藏幾日,但他看見了哥哥那狼崽子似的眼神,就不再多嘴了。大學裏從來最不缺同情遊擊隊的人,他從學校的戲劇社裏拉了一幫同學過來,折騰了半個鍾頭,就把羅維諾打扮成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大學生。


  意大利人總是這樣:說故事的人會把事實誇大一半,而聽故事的人還要再誇大一半。當費裏西安諾形容過他這位孿生兄長後,大學生們立刻對羅維諾產生了不尋常的敬畏之心。此前他們從未接觸過探險家、遊擊隊員和神出鬼沒的地下工作者,他的一根汗毛就抵得上他們所有人的閱曆。


  “隨他瞎吹去吧,蠢貨費裏。”羅維諾心裏暗想,一邊卻頗為受用地聽著大學生們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作為回答,他隨口謅了幾個從前在舊雜誌上看過的冒險故事。這瞎話編得那麽天衣無縫,以至於連他自己都差點信以為真。


  ……“就這樣走?回山上去?”當羅維諾夾在這群嬉皮笑臉的大學生中間,順順當當地混出了米蘭城的時候,費裏西安諾才不安地問道。


  “不可能有別的去處!”羅維諾一字一句地回答,算來他下山已經有整整一星期了,回去後必定有許多不愉快的事情。三人指揮小組會對他的所作所為反複甄別,以免回來的是一個叛變了的密探。即使通過了甄別,那個叫基爾伯特的鬼東西也一定要拿他來取笑一番。呸,基爾沒準兒正和那位迷人的吉卜賽女郎調情呢,大概安東現在也是這樣對娜塔莎的,羅維諾簡直都想象得出來。就像那些惡俗的曆險小說中寫過的那樣,四方漂泊的騎士上刀山下火海,卻始終把意中人繡的荷包帶在身邊。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非但不能算不愉快,反而會是一段浪漫的傳奇。譬如弗朗西斯就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我拿天上的所有星星跟你賭咒發誓!”


  “可是這關我什麽事?”他忽然大聲地說。


  “你沒事吧,老哥?”費裏西安諾擔心地望著他,“代我向爺爺奶奶問好……對了,有句話一直想問,你不是從來沒到米蘭看過我嗎?怎麽就找到我這兒了?”


  羅維諾忽然難得溫柔地笑了。執行地下聯絡任務的時候,他也曾到過米蘭。那次他特地打聽了大學的地址,逛遍了每一座教學樓和每一座宿舍樓,隻為了悄悄地看一看,自己的孿生兄弟過著怎樣的生活。當然,這些為什麽要和費裏說呢?

  “要活著,老哥!”告別的時候,費裏西安諾忽然以超乎尋常的力量握住了他的手,“我們戰後見!”


  ……當收割過了的田野在他腳下伸向蔚藍的亞平寧時,羅維諾才忽然意識到:也許一星期以前,安東和基爾就是沿著這條路離開米蘭,往山中去的。


  對於那些熟悉群山的人來說,比利牛斯就是比利牛斯,阿爾卑斯就是阿爾卑斯,亞平寧就是亞平寧,就像三個性格迥異的友伴。但倘若一個人生來就是海的兒子,隻消一滴海水浸入舌尖,他就會知道這是愛爾蘭海、比斯開灣還是地中海。“英格蘭有條河叫默西河,默西河邊有個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著個魯濱遜。”每當人們給小孩子講《魯濱遜漂流記》的時候,總是這樣開始的。


  英格蘭有條河叫默西河,默西河邊有個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住著個亞瑟·柯克蘭。利物浦是爹,默西河是娘,孩子們就從默西河口起錨遠航,並不告訴爹娘自己是否回來。


  “地中海比不得愛爾蘭海,就像熱那亞比不上利物浦。”如今,頂替著施馬霍爾先生的身份,在德軍治下的熱那亞造船廠擔任技術顧問的亞瑟·柯克蘭,每一次散步到海邊的時候,都會高傲地想。即使是現在,他為小彼得已經太久沒來接頭而擔心的時候。


  這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城防司令部的請柬,邀他參加次日——十月十九日夜晚舉行的宴會,歡迎調至熱那亞的馮·菲爾森將軍。


  “那就去吧。”他對自己說,“可就算探聽到了些什麽,又告訴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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