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也沒有比麗莎·海德薇莉更慷慨的先知了,她的牌陣能給每個人指派一車皮的好運。為此,當麗莎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教她占卜的葉塞尼亞老婆婆就責備過她:“如果為了成全別人的幸福,而對牌陣作弊,將來牌陣會把不幸報應到你頭上,麗莎!”


  可是麗莎依舊作弊,毫不羞愧或恐懼。起初她用破舊的撲克牌呼風喚雨,後來就將魔爪伸向一切能夠擺開的東西,譬如說菜葉。別看上麵還沾著泥,古往今來能夠決定人類命運的東西,哪一樣不是沾著泥的?

  “魔鬼般的姑娘,真是魔鬼般的姑娘!”當她剛剛上山見到弗朗西斯·波諾弗瓦的時候,閱人無數的副旅長就這樣感慨,“又像是卡門,又像是愛斯梅拉達!這要是在五百年前,一準就把您綁在火刑柱上燒死了。”她聽了就得意地笑,覺得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妙的奉承話了。


  一直等到基爾伯特怒衝衝地離開,她才從鬢角摘下那片可笑的菜葉,像把小扇子似的,百無聊賴地搖來搖去。慢慢地,她自己也跟著搖起了頭,暗暗地嘲笑著基爾剛才的話。大學生果然都喜歡胡扯!伊麗莎白·海德薇莉怎麽可能哭呢?再說她又不是民間傳說中的絕代佳人,每一滴眼淚落在地上都能開出一朵美麗的花。


  “……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都說:啊,多麽美麗的花。”


  她彎下腰繼續擇菜,不知不覺地唱起了那首熟悉的、遊擊隊員的歌。


  意大利人是最喜愛傳奇的。多少年後,米蘭火車站附近的老住戶們,依然會興致勃勃地揮著雙手,就像講述埃涅阿斯、斯巴達克思和朱塞佩·加裏波第那樣,給孩子們敘說一個無名青年的故事。關於這個在1943年10月被押送到米蘭的青年遊擊隊員,時間已經不可能準確地複原種種細節,因為拉丁民族的故事家們慣於胡亂想象和添油加醋。有人說,被捕的年輕人忽然奪過押送兵的槍,掃射一通後就消失在了車站的茫茫人海中;有人說,年輕人是趁著車站裏一群盜匪製造的混亂逃跑的;還有人則賭咒發誓:是押送兵中的某個內線,以一種極巧妙的方式把年輕人放走了。


  故事家們隻在一點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押送兵絕不會是德國人:“連個毛頭小夥子都看不住,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肯定是咱們的意大利老鄉。”


  總之,在1943年那個秋日的黃昏,士兵們把米蘭的大街小巷鬧得雞飛狗跳。有一回他們似乎是在米蘭大學的校園裏撞見了他,反複盤問後卻得知:這個夾著講義、眯著眼睛的家夥,不過是個和逃犯長得很像的藝術係大學生而已。周圍的教授和學生們都可以作證。


  直到他確認士兵們已經離開校園的時候,這位無辜的大學生才懷著一顆砰砰亂跳的心,急匆匆地向著自己的單人宿舍趕去。他一走到門廊上,就發現發現牆角的雜物邊坐著一個黑影。於是他的疑慮被證實了。


  “是你嗎,羅維諾?”他咽了一口唾沫,輕輕地喚道。


  黑影迅速地站起身,上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羅維諾·瓦爾加斯剛一進房間,就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然後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了。而房間的主人,大學生費裏西安諾·瓦爾加斯則頗為擔憂地向門廊外望了望,然後鎖上門,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細細端詳著這睽違已久的麵容。乍看之下,瓦爾加斯家的孿生兄弟是很相像。然而這是兩朵生在同一個花盆,卻被移植到不同環境下的花。


  較為白皙的那一個是弟弟,他的麵容柔和而安詳,就像拉斐爾的畫筆描繪出來的。哥哥則有著鍍金光澤的皮膚,即使是這難得的安眠,也難以從輪廓分明的麵龐上拂去長久奔波所留下的疲憊。


  ……煮熟了的意大利麵的香氣,好像一隻淘氣的小手搔了搔羅維諾的鼻子。他睜開眼睛,正看見弟弟站在桌旁,將麵條撈到盤子裏去。他一聲不吭地坐起身,卻沒有立刻撲到桌旁,而是用雙臂環抱住自己,像瘧疾患者似的微微發抖。費裏西安諾歎了口氣,把一盤麵條遞給他,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孿生兄長狼吞虎咽。


  “……呐,還好麽,羅維諾?”等到羅維諾放下叉子,粗暴地用手背揩過嘴角時,費裏西安諾才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小心地問道。但那雙栗色的眼睛霎時間投來狼崽子似的一瞥,於是做弟弟的就低下了頭,心平氣和地等著哥哥發脾氣。他們並不特別親近,彼此卻深深了解。


  可羅維諾隻是扣住了弟弟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兩人中間狠狠地一摔,就不再鬆開了。


  “維查利雅呢?爺爺和奶奶怎麽樣?”


  “奶奶很好。”羅維諾簡單地回答,“老頭兒應該也還活著。”他不出所料地看見弟弟皺起了眉頭:“別這麽說爺爺,羅維諾,這不好……”


  “是啊,這不好,這不好,這不好。”羅維諾的聲音裏帶上了輕微的譏諷,“怪他幹什麽呢?他必須更喜歡你,你嘴巴甜,還會唱歌、畫畫、踢足球,跟咱們那位風流的老頭兒年輕時一模一樣。”


  費裏西安諾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可是你也會踢足球啊。還記得在維齊的時候嗎?爺爺教我們來著……”他激動起來了,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爺爺的架勢,“羅維諾!往左!抓住機會射門……費裏!別走神,加強防守!哎——呀——呀!進啦!羅維諾一比零領先費裏西安諾!”


  學得相當像,到底是聰明伶俐的費裏西安諾,會唱歌,會畫畫,會踢足球,如今還顯露了一把演戲的天份。羅維諾一聲不吭地看著弟弟的表演,眸子裏漸漸閃現了點點亮光。童年自有那樣一份力量,讓一個人直到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都還能在生與死的考驗中獲得一點天真的慰藉。譬如說羅維諾唯一一次在球場上勝過費裏西安諾,就是在小男孩的維查利雅。想到這裏,他竟不由自主地豎起了大拇指,向著弟弟眨了眨眼睛。


  費裏西安諾的臉龐洋溢著孩童般的快活:“真應該帶你去一趟聖西羅球場,你不知道博弗有多厲害!上上個賽季他可是聯賽最佳射手,進了二十二個球。唉,隻可惜梅阿查去年到尤文圖斯去了,不然我們米蘭……”


  “你們米蘭關老子什麽事?老子支持的是那不勒斯隊。”羅維諾翻了個白眼,裝出一副江湖人物的倨傲,“你沒到南方去過吧,費裏?走著瞧,將來就連上帝都要降臨那不勒斯,把雜魚們都踩在腳下……”


  “上帝也會踢足球嗎?”費裏西安諾勉強忍住笑,“那好,上帝什麽時候才能到你的那不勒斯去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絕對不超過五十年,走著瞧!”羅維諾往床上一躺,就洋洋自得地胡謅起來,“到那時,那不勒斯給你們好看!”


  那不勒斯的光輝前景正在他眼前緩緩展開,羅維諾卻聽見弟弟極不識相地咕噥了一句:“可惜啊,今年沒有足球賽了,現在還在打仗。”


  死一般的沉默刹那間淹沒了瓦爾加斯家的兩兄弟。仿佛被一球悶在臉上,無論是關於童年的回憶,還是關於未來的幻想,都在那一刹那無影無蹤了。房間外麵那個嚴峻無情的世界重又衝了進來,攫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心。


  【注】


  (1)羅維諾幻想中的“那不勒斯上帝”,指的是20世紀80年代在那不勒斯率領球隊奪冠的馬拉多納。羅維諾的預言真在五十年之內兌現了。


  (2)1943-1946年間,因為戰爭的影響,意甲聯賽停辦三年。因此費裏西安諾會說:“今年沒有足球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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