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還活著嗎?

  垂在身體兩側的攥緊的拳頭,現在微微地鬆開了。蜷著的手指試著一點點地伸直,再一點點地屈曲。這是他的手,羅維諾·瓦爾加斯的手。掌心原本被他的指甲掐得發白,現在血液一下子都湧過來了,滾燙滾燙的。


  他還活著。


  但他一度覺得自己聾了。他隻能看見憲兵們的嘴飛快而滑稽地一張一合,活像是在上演一出啞劇。然而那輕蔑的笑容揭示了他們在談論些什麽:“這就是遊擊隊……意大利小癟三!混混兒!還以為是神話中的埃涅阿斯呢……”


  埃涅阿斯。這個驚天動地的名字仿佛一道閃電,霎時穿透了羅維諾的耳膜,喚醒了那早已沒入遙遙時光的童年。羅維諾一下子想了起來:在維查利雅村的老蘋果樹下,老頭兒講過的第一個故事,不是什麽刑訊室裏的阿貓阿狗,而是偉大的古羅馬英雄埃涅阿斯。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雙手,就好像埃涅阿斯神像前的一位祭司。慢慢地,他的耳朵辨認出一個詞——“說吧”。這是古往今來的審訊者們最熱衷的一個詞,在他周圍不厭其煩地拖著各種調子。


  敵人的啞劇結束了。羅維諾·瓦爾加斯,該你登台了!可別怯場!


  於是他急匆匆地開了口,覺得迸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像朱庇特的雷火般震耳欲聾——朱庇特的雷火能夠滌清地上的一切,這也是老頭兒說的。


  “我說……老頭兒以前告訴我:祖先們曾是凱撒和屋大維的武士;老頭兒的爺爺追隨過朱塞佩·加裏波第;老頭兒年輕時遊曆過希臘、埃及和巴爾幹,他教過我一句話:做人要勇敢,要對朋友忠貞。”


  “說正經的!重要的!兔崽子!”


  “這就是最重要的!”羅維諾又是迷惑、又是氣憤地反駁道,“老頭兒沒告訴我別的!”


  ……後來的一切,仿佛又陷入深淵般的啞劇中去了。隻有當他最後被人帶出去的時候,羅維諾才聽見了這麽一兩句:


  “這混小子是聾了還是瘋了?”


  “送他去米蘭吧。到那兒就有他受的了,咱們的刑訊專家會把一切都拷問出來。”


  與此同時,某個從帕爾馬來的聯絡員已經將這個壞消息傳上了山。弗朗西斯關切地望著安東,盡力作出一副輕鬆的口氣:“羅維諾是個機靈鬼,也許已經逃出來了。”


  “也許沒逃出來。”這一句回答簡短而又沉重。


  “我們的堂·吉訶德以前不說這種話。”弗朗西斯輕歎一聲,“以前你都是最樂觀的那一個。”


  安東往太陽曬熱了的台階上一坐,不再吭聲了。


  “樂觀主義可不是傻笑和逗樂,盡管傻笑和逗樂是好東西。老弟,樂觀主義意味著無所畏懼、永不消沉的力量。偏偏就那麽奇怪:平日裏越是樂觀的人,一旦憂鬱起來就越是難以自拔。如果你為著這點兒憂鬱而耽誤了戰鬥,那麽對不住啦,老哥我可要處分你。”


  盡管副旅長常常以玩笑般的口吻說話,但愈是親近的摯友,就愈是明白:在那吊兒郎當的輕鬆快活之下,是絲毫不輸於羅伯斯庇爾、丹東和拿破侖的決絕。安東將雙肘抵住兩個膝蓋,目光飛翔過綿延起伏的黃金般的山崗,仿佛要一直看到迷蒙的遠方,看一看他的小夥伴究竟可能遭到怎樣的不幸。


  堂·吉訶德從不在別人的不幸麵前袖手旁觀。如果確實是不幸,那麽他的背上頃刻就會生出雄鷹的翅膀,一直飛到他的小夥伴承受苦痛的地方去了。


  “可是我沒有雄鷹的翅膀!”他懷著深深的無力感告訴自己,“盡管娜塔莎在荷包上繡著小雄鷹,媽媽也喚我小雄鷹……”忽然間,他向著朋友抬起了焦灼不安的眼睛:“他該不會挨打吧?”


  弗朗西斯皺起了眉頭:“多少是會挨打的。如果他忍受不了,也許就開了口……”


  “如果他忍受得了呢?”安東突兀地問道,“那就一直忍受下去?”


  “瞧瞧,我們怎麽淨討論些壞事來著?應該像老哥我一開始說的那樣,樂觀起來。也許羅維諾已經逃出來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的,老弟。別忘了,明天是十月十九日,執行任務時不能想別的事情……如果你牽掛著一個遠在敵營的人,那麽就隻能樂觀起來,否則心會受不了的……”


  廚房窗外堆著成排的木柴,麗莎就坐在上麵擇菜。那慣於勞務的靈巧的十指,起初還將菜葉一片片完整地剝落下來,漸漸地卻將它們撕了個粉碎。直到嫩綠的菜汁濺到指縫間的時候,她才有如犯錯的孩童般望望四周,一邊偷偷用鞋子將散落一地的菜屑擠到柴堆中去。


  壞消息永遠比好消息腿長。羅維諾·瓦爾加斯被捕的事情,這會兒已經傳到了她的耳中。她這樣的姑娘一向招人喜歡,也一向喜歡人;並且最容易憐憫年齡相仿的同伴,即使他們僅僅來得及相互通報姓名。


  “要不要給他算一卦呢?盡量往好的方向算。”麗莎思忖著。她從簍子裏揀出那些尚未遭她摧殘的菜葉,在地上擺成牌陣的模樣。


  然而這牌陣差一點就擺到死胡同裏去了,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麗莎又一次心懷鬼胎地環顧周圍,旋即做賊似的抽掉了牌陣中心的一片菜葉。這下牌陣通了,她為自己給羅維諾安排的命運覺得無比滿意,搓著指尖歡歡喜喜地笑了起來。


  “作弊挺內行的嘛,小吉卜賽!不去大學考幾場試,還真可惜呢!”


  聽到這句挑釁,吉卜賽姑娘就像一隻被戧到了皮毛的貓,惱火地跳起身來,正撞見基爾伯特·貝什米特那一臉看猴戲似的神情。她不由得想起當初,自己看著濕淋淋的他出洋相的場景。這下他們倆算是扯平啦。


  “大學,這我知道,雖然我沒讀過。”她伶牙俐齒地反擊,“因為隨便哪一條狗都知道,天下再也沒有比大學生更討人嫌的家夥啦。”


  基爾伯特又一次微微眯起了眼睛,麗莎已經見識過這樣的招數了。


  “我說小女士,明天本大爺就要下山作戰去了,是件大事兒呢。”他說這話的口氣活像一隻搔首弄姿的雄孔雀,麗莎暗暗地想。


  “好了不起。也讓我去嗎?”


  “最能幹的遊擊隊員才能去,姑娘。你就留在山上安心地擇菜洗衣服吧……”


  “那你還來找我幹什麽?來學孔雀開屏嗎?”


  “來告訴你這個傻丫頭,要是本大爺受了傷,你可別像個廢物似的就知道哭!”


  基爾伯特回敬道,心裏明白在這種氣氛下,自己是什麽都談不出來的了。滿懷著難以發作的怒氣,他惡作劇地從簍子裏撚起一根青菜,順手輕輕扯住姑娘的發辮,將它像朵花似的插在了她那淺栗色的鬢角。


  【注】


  1、埃涅阿斯:古羅馬神話中的著名英雄,種族締造者,他是羅馬城建造者——羅慕路斯和雷穆斯的直係祖先。本文中羅慕盧斯·瓦爾加斯爺爺的名字即取自”羅慕路斯“。


  2、朱庇特:古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


  3、凱撒(BC102-BC44):古羅馬統帥。


  4、屋大維(BC63-AD14):羅馬帝國元首。


  5、朱塞佩·加裏波第(1807-1882):近代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領導者,建國三傑之一。加裏波第在意大利享有無上光榮。本文中的遊擊隊即以他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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