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就像所有富於自尊而又憎恨流淚的姑娘那樣,娜塔莎微微抿起嘴唇,向著彼得投去威嚴的一瞥。於是男孩子就不作聲了,眼中浮現了委屈和敬畏的神情。


  “你什麽都不知道。”姑娘歎了口氣,將一隻小手放到男孩子那總也梳不平整的金發上,“十四歲太少了。”


  少年人永遠最討厭這樣的話。彼得的自尊心一下子上來了,半是挑釁、半是逗弄地衝她打了個呼哨:“好像十八歲就很多似的!”


  其實都一樣。在草原、山崗、群星和海洋麵前,無論是十一歲、十四歲、十六歲還是十八歲,都實在是太少了。青春年少的歲月,有時候剛來得及唱完一支歌,就過去啦……


  “小雄鷹,小雄鷹,你高飛在雲天。


  你從高空俯瞰草原。


  那快樂夥伴已永遠地沉默,

  隻有我還活在人世間……”


  ……他的臂膀好像雄鷹的翅膀;他的眼睛好像雄鷹的眼睛。親朋好友們叫他萬尼亞、萬涅奇卡;媽媽叫他小雄鷹。


  直到今天她還能聽見他的歌聲,那歌聲和他一樣嘹亮又年輕。那一年她十一歲,他十六歲;那一天他們去看了話劇《小夥伴們》。師長們講述過的那些烈火般的往事,就在那個高邈而澄淨的秋夜久久地投射在稚嫩的麵容上。散場之後,萬尼亞和她一起走在鬆葉芬芳的人行道上。他像雄鷹飛翔般展開強健有力的雙臂,一遍遍地唱著話劇中那首悲壯而明朗的歌:

  “……小雄鷹,小雄鷹,展開你的翅膀。


  能把白晝變得黯淡。


  請相信我吧,我沒想到死去,


  我才十六歲小青年……”


  耳畔徹夜鼓滿了風的呼嘯,頭頂永遠有雲杉樹枝的絮絮低語。生命中能有多少這樣的夜晚,一如曇花般默默開放,再默默凋落。


  那終身難忘的、莫斯科1936年的秋夜,猶如少女的第一份柔情般碧藍而靜謐。與此同時,在遙遠的西方,血色的夕陽正緩緩地落在馬德裏郊外的山崗上。西班牙——這個原本隻在地理課上想象過的國度,愈來愈經常地出現在報紙上和廣播中了。每一則消息都像槍管般滾燙,像子彈般迅疾。


  “聽我說,娜塔申卡!”萬尼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想一想吧……全世界的英雄好漢都到西班牙去了!就在這會兒,馬德裏也許就有和我一樣年紀的小夥子,正在擦拭他心愛的槍……”


  在她那孩童的眼睛裏,慢慢幻化出一個年輕、矯健、無所畏懼的動人形象。保衛西班牙共和國的勇士們,與話劇中那些鮮活的青年,還有身邊這個唱著《小雄鷹》的萬尼亞·布拉金斯基,融為了不可分割的一體。正因如此,到了1937年春天,當同學們往西班牙寄禮物的時候,她用紅絲線在家常的花布上繡下了這樣的話:“給西班牙的小雄鷹:致以青春的敬禮!小白鶴。”


  是啊,媽媽把萬尼亞喚作小雄鷹,把娜塔莎喚作小白鶴……盡管他的爸爸名叫瓦列裏·布拉金斯基,她的爸爸名叫尼古拉·阿爾洛夫斯基,但萬尼亞和娜塔莎有同一個媽媽:外科醫生齊娜伊達·波利亞科娃。


  媽媽非常堅強和孤單。娜塔莎很小的時候就問過她:為什麽要和瓦列裏叔叔離婚。那時媽媽是這樣回答的:

  “人世間的不幸並不隻是善與惡的鬥爭。很多時候,好人們也會讓彼此痛苦。有時是因為不當的愛,有時卻是因為心與心之間的界限。冷漠、怯懦、自以為是和不必要的猜疑,也會毀掉許多美好的事物。記著這句話吧,小白鶴!”


  可是在那時,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怎麽能理解一位曆經兩次婚姻、知曉生活波折的女性呢?萬尼亞和他的爸爸住在馬拉亞·勃朗納亞大街上,他是個快活的男孩子,經常笑嘻嘻地跑到莫霍瓦亞大街去看望媽媽,也看望尼古拉叔叔和娜塔莎。


  “媽媽,為什麽要把哥哥留在瓦列裏叔叔那兒,不和我們一起住?”


  “萬尼亞是小雄鷹,應該在大雄鷹的身邊長大。”


  媽媽,媽媽,多麽堅強而又孤單的媽媽啊。當爸爸在一次事故中殉職後,媽媽沒有再嫁,也沒有搬回瓦列裏叔叔那兒,而是帶著娜塔莎繼續生活。


  “不能這樣,小白鶴!”就在1937年春天,娜塔莎把荷包寄往西班牙後不久,媽媽把女兒叫到身邊,嚴肅而憂慮地望著她的眼睛,“這不是妹妹對哥哥應有的感情!”


  永遠不要試圖去問媽媽,她是如何猜透女兒深埋心底的秘密。事實上,這隻是媽媽無數匪夷所思的本事中極小的一件。女兒一下子漲紅了臉,無言以對。媽媽長歎一聲,用憐憫然而堅決的口吻繼續說:

  “萬尼亞是男孩子,粗枝大葉,大概還覺察不到你的心思。可是你,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阿爾洛夫斯卡婭,要控製住自己的感情!”


  媽媽以前從未批評過女兒,可是這第一次,就讓娜塔莎撲到床上去,放聲大哭。這是一個剛剛迎來少女時代的、十二歲小姑娘真正痛苦的眼淚。


  ……這一切已經在時間和空間上離得多遠了啊。娜塔莎、娜塔申卡,如果你沒有在1941年春天的中學數學競賽中獲得第一名;你就不會離開莫斯科,去參加6月份在白俄羅斯的夏令營;就不會在戰爭爆發的時候滯留在敵占區;就不會和其他青年男女一樣被驅趕到異國他鄉做苦工;就不會像冤魂一樣憑十指挖開活埋的墓坑,滿懷仇恨地跑上亞平寧群山。


  萬尼亞、萬涅奇卡。娜塔莎關於他的最後的記憶,就留在了1941年的初夏。那時他在航空學校裏念書。照媽媽的話來說,萬尼亞就要飛上天空,真的變成小雄鷹了。


  “小雄鷹,小雄鷹,聽槍炮的轟鳴,

  要把敵人們消滅淨。


  當我們隊伍把我叫做幼鷹,

  敵人卻叫我大雄鷹……”


  她輕輕地唱,彼得·柯克蘭靜靜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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