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從那金燦燦的樹林邊上遙望過去,山坳裏的維查利雅村猶如一片開得熱烈的野花。盡管他九歲以後就不住在那裏了,但羅維諾仍像當初那般把它喚作“維齊”,就仿佛稱呼幼時玩伴的小名一樣。他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雙手,在這手中有爺爺奶奶的小屋,屋旁的老蘋果樹和老梨樹想必已經果實累累。寬宏大量的老主人會笑眯眯地看著鄰居的孩子們爬上樹去大吃一頓。可是自家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主人,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在樹上吃果子的年歲,也遠遠地離開了維齊。
費裏西安諾在米蘭城讀大學,回來一趟自然不容易。可羅維諾自己就在鄰近的山崗上,下山執行任務的時候常常就能經過村子,卻不肯進去看一看。當然啦,他現在是個遊擊隊員。基爾和安東也是遊擊隊員,卻知道在半路上到老鄉家裏坐坐,給老鄉的孫子帶個話……
不,他羅維諾才不是無情無義的小崽子。他不是每次都到田裏去看望奶奶嗎?他知道奶奶什麽時候在哪塊田做活,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開爺爺,就連這次也是。而赫西麗雅奶奶也正像從前那樣,從成熟了的蕎麥地裏直起身,在圍裙上擦擦兩隻黧黑的大手,親熱地將他摟到懷裏去。
“還和老頭兒鬧脾氣哪?”她以老祖母洞悉一切的口吻說。這其中毫無詢問或責怪之意,因為下一刻她就解下腰間的水壺,將新鮮的羊奶一直送到他的嘴邊。
當他重新踏上旅途的時候,羅維諾幾乎是懷著自豪的心情,看了看那鮮麗奪目的蕎麥田。赫西麗雅奶奶真是前村後莊頭一個硬朗能幹的主婦!怪不得四十多年前,周遊四方後回國探親的羅慕盧斯,第一眼就被赫西麗雅迷得神魂顛倒。盡管這快活的小夥子見識過希臘、法國、埃及、巴爾幹等地的美人兒們,但這勤快伶俐的山村姑娘,卻能把農活、家務和羅慕盧斯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人間自有許多這樣妙不可言的女性。她們並沒有神話傳說般的稀世美貌,也從不會各種撒嬌弄癡的小把戲。但她們卻實實在在地討人喜歡。赫西麗雅·瓦爾加斯是這樣,伊麗莎白·海德薇莉也是這樣。
隻這一天光景,麗莎已經和大多數人都熟絡了起來。她那容光煥發的麵龐、活潑而不輕佻的舉止和那永遠愉快的眼睛,就好像山林間飛過一陣清新的風。懷著稚氣的欽羨和惆悵,娜塔莎默默地觀察著新來的女伴。基爾和安東剛把麗莎帶回來的時候,她就準確無誤地斷定了:年輕的德國人對這吉卜賽姑娘懷著怎樣的感情。
每個少女都有這樣的本領:能夠比當事的女伴更早地發覺愛慕的目光。哪怕那愛慕故意躲藏在繃緊的臉孔和尖刻的嘲笑後麵。尤其是當基爾把麗莎領到她麵前,隨隨便便地說“娜塔莎,給你找了個夥伴”的時候,她就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了。
當時,她還算熱情地擁抱和親吻了麗莎,卻沒有理會基爾。是啊,她平日裏都不搭理他的。盡管她明白他也是個遊擊隊員,但她同樣明白:正是他的國家在1941年6月入侵了她的祖國,像暴風雨裹挾一顆種子般驅使她飄零至此。
每個人都認為她對基爾太過冷漠,但每個人也都理解她。至於基爾自己,不過是輕輕地冷笑一聲:“和小女孩計較什麽?既然她不想理解本大爺,那就犯不著去解釋什麽啦。她有自尊心,本大爺還有呢。”
但他仍舊像其他人那樣,盡量設法讓她在這艱苦的遊擊歲月裏過得舒服些。比方說,每當收繳到紙筆之類的戰利品時,基爾伯特總要給她多分幾份。盡管他自己一天不寫日記就活不下去,但他知道她有這樣的消遣:自個兒編幾道數學題算著玩……
當生活還沒有被戰爭撕裂的時候,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學九年級二班的全體同學,都把娜塔莎·阿爾洛夫斯卡婭叫做“我們的女數學家”。在她的書架上不僅有厚厚的習題集、學科競賽的獲獎證書,也有那些真正的女數學家的傳記。希帕蒂婭、埃米莉·布瑞杜爾、索菲婭·柯瓦列夫斯卡婭……她幾乎能在泛黃的書頁中看見她們端莊而睿智的麵龐,每一張麵龐都與女中學生娜塔莎相像。
是啊,如果願意,她這個普普通通的女中學生的名字,將來是可以和這些不朽的女性並列的。盡管親友們還喚她娜塔莎、娜塔申卡,可是將來有一天,在國際數學家大會上,人們會滿懷敬意地念出她的全名:“這就是當代最傑出的數學家,娜塔麗婭·尼古拉耶夫娜·阿爾洛夫斯卡婭。”
……為什麽還是娜塔麗婭·阿爾洛夫斯卡婭,難道就不能是娜塔麗婭·布拉金斯卡婭?娜塔申卡,親愛的,既然都已經幻想到了參加國際數學家大會的那一天,為什麽就不敢將那個在日記本上反複默寫過的姓氏,加到你的名字後麵?親愛的希帕蒂婭!親愛的埃米莉!親愛的索菲婭!你們的才智有多麽超群,名字有多麽不朽,個人生活就有多麽不幸……
那時,娜塔莎以為那就是不幸。那時,娜塔莎不知道後來爆發了戰爭。
數學依舊陪伴著她,隻有數學陪伴著她,在這異國他鄉的巍巍青山之中。媽媽留在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學留在莫斯科;同學們留在莫斯科——也許他們中許多人已經上了前線;萬尼亞·布拉金斯基留在莫斯科——不,萬尼亞一定上了前線。因為萬尼亞是最勇敢的人,因為媽媽向來把萬尼亞喚作“小雄鷹”。
“娜塔莎!”就在這時,小彼得坐在了她的身邊,“今天該上數學課了……”
是的,今天該上數學課了。娜塔莎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將自己記滿習題的小本子攤開在兩人中間。盡管彼得從學校裏逃出來,跟著魯濱遜去見識世界,可遊擊隊裏每個人都覺得他還太小,還需要繼續學習。於是就按照各人的專業和特長商議好了:空閑下來的時候,原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教他物理;原哲學係大學生基爾伯特教他曆史和哲學;娜塔莎沒來得及工作,也沒來得及上大學,可人們仍委托她負責彼得的數學課。
“來,把這道題做一下。”
彼得衝她眨了眨眼睛,做了個鬼臉,然後才低下頭去演算。
她一開始就覺察到彼得喜歡她。他常常找她說話,衝她吹口哨,甚至還主動要求增加數學課的次數。她也一開始就明白,這不過是小男孩對大姑娘的稚氣的向往和迷戀,就像他渴望得到一支槍一樣……
等他長大了,他就會真正地愛上一個姑娘。就仿佛雛鷹總要長成雄鷹……
彼得還在咬著筆杆苦思冥想,可是娜塔莎已經不由自主地輕輕唱起了一支歌。當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她還隻有十一歲,萬尼亞十六歲。
“小雄鷹,小雄鷹,你高飛在雲天。
你從高空俯瞰草原。
那快樂夥伴已永遠地沉默,
隻有我還活在人世間……”
“娜塔莎!”恍惚間她聽見彼得驚訝而不知所措的聲音,“你怎麽哭了……”
【注】
希帕蒂婭(370-415):古希臘數學家;
埃米莉·布瑞杜爾(1706-1749):法國數學家;
索菲婭·柯瓦列夫斯卡婭(1850-1891):俄國數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