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弗朗西斯輕輕地吹了聲口哨,伸出手掌,和著樓梯上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打著拍子。
“原諒我吧,安東老弟!為了這不負責任的玩笑!”他幸災樂禍地衝著安東眨眨眼睛,“這要是在五百年前,羅維諾多半要給你下一封決鬥的戰書:為了美麗的娜塔莎公主,讓我們賭上騎士的尊嚴和性命!”
“瞧你!羅維諾要是真心喜歡娜塔莎,我決不和他搶。聖母作證:我對娜塔莎就像對親妹妹一樣……”
當他們以成年男子的方式爭論起女人的時候,仿佛飄去一片雲彩似的,娜塔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們身邊。她佇立在天台邊上,直到手心的汗浸入了生鏽的欄杆。這些毫不造作的、遊擊隊員的話語,她早已熟悉。他們每一個人都憐惜她、照顧她,有時候還說兩句笑話逗她。但就是不可能愛她。
既然愛情是為了幸福,那麽何苦去找一個憂鬱、冷漠而嚴肅的姑娘。這個十六歲就被法西斯侵略者趕到異國他鄉做苦工的姑娘;這個十七歲就揍監工的耳光,被毒打一頓後又推下土坑活埋的姑娘;這個深夜裏靠血淋淋的十指挖開墳墓,憑一雙赤腳逃入亞平寧群山的姑娘;這個十八歲就背起槍,投身到意大利北部第一批遊擊隊中的姑娘。這個常常輕唱別人都聽不懂的歌兒的姑娘。誰要是膽敢摟住她纖細的腰肢,誰就必須要以更大的勇氣,在記憶刺穿心房的一刹那攬住她的肩膀。
但是,何苦呢。安東尼奧和羅維諾決不會為了她的愛情而決鬥。同樣地,她也決不會將手絹拋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腳下。因為她六年前就知道思戀是什麽,嫉妒是什麽。那時她還隻有十二歲;那時媽媽還喚她“小白鶴”;那時同學們還喚她“女數學家娜塔莎”;那時學校組織她給西班牙的小雄鷹繡荷包;那時她相信自己十八歲時會在莫斯科大學數學係念書。
在她十八歲的這年秋夜,亞平寧的群星向她眨著千百隻光明而愉快的眼睛,就仿佛這世上從來沒有過痛苦的事情。
這一夜人們各自懷著心事。當娜塔莎出神地望向遙遠的東方之際,在她腳下,隔著一層天花板的房間裏,突擊旅作戰參謀尼科裏奇已煩躁地徘徊了許久。誰要是不識相地闖進去,一定很難將他與平日那個冷靜縝密的指揮官聯係起來。
遊擊隊隻有三個指揮員有權閱讀魯濱遜的情報,他是其中之一。可他竟無法從這些小紙條上揣測出魯濱遜姓甚名誰、身在何處。看樣子,喬萬尼·紮瓦多尼知道,因為他是旅長、北意大利遊擊隊最早的組織者之一;弗朗西斯·波諾弗瓦估計也知道,因為他是法國抵抗組織“自由射手”直接委派到北意大利的。至於他自己,尼科裏奇,費盡心機才混到突擊旅作戰參謀的位置上,竟然無從得知。在遊擊隊裏,人們隻知道他們應該知道的事情,而不是可能知道的事情。
早在潛入之前,他就做好了身份暴露的一切準備。重要的是把握好溜之大吉的時限,在那之前,他將破獲遊擊隊和整個北意大利抵抗組織的聯係。職業間諜必須沉得住氣,等待最好的時機與最大的秘密;但同時還要定期匯報階段性的進展,以免讓法西斯們懷疑他已經和遊擊隊一條心了。
作戰參謀在桌前鋪開一張白紙,飛快地寫道:
“遊擊旅將於十月十九日派遣一支隊前往薩沃納城以東二十五公裏的平原上,其中包括隊內骨幹。您的‘四號’。”
尼科裏奇解下佩槍,把槍柄貼在紙上,按下了隱藏的照相開關,然後用火柴點燃了字紙,把撚碎後的紙灰倒進了鐵爐。接著,他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帽子,將裝著膠卷的小盒縫進厚厚的夾層裏去。這是一頂漂亮的帽子,暖和而又厚實。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做完這些後,他往椅背上一靠,為自己卷好了一支煙。悠悠騰起的煙霧在他眼前幻化出某個神出鬼沒、深不可測的形象。這個形象的全部容貌與性情,都被八個簡簡單單的字母“魯濱遜”給遮得嚴嚴實實。
“走著瞧吧,夥計。”他對這身為死敵的同行說,“讓我們較量一下誰更有本事。”
過了片刻,他已經打開門,帶著一貫的泰然自若來到了走廊上。天快亮了。
整個上午,安東都試圖找羅維諾說話。但這意大利小夥子似乎格外忙碌:一會兒聚精會神地聽麗莎閑扯匈牙利老家的風土人情,不時表情誇張地驚歎幾句;一會兒又殷勤地幫廚房的約蘭達大娘忙東忙西,直到她揮著菜刀把他攆出去為止。安東剛想趁這個機會攔住他,他卻像條泥鰍似的鑽到人堆中去了。鑒於羅維諾將第一次獨自執行任務,人們多半會以此推斷他這不同尋常的亢奮。
“小家夥一定生我的氣。”安東暗暗尋思,“看樣子他是真喜歡娜塔莎……”
想到這裏,他那顆向來豁達的心竟然煩悶得厲害。但他很快就將這歸於對羅維諾的擔憂上了:小家夥馬上就要下山去,可千萬別被這件事分心。
小家夥,安東常常這樣稱呼羅維諾。盡管他倆之間不過也就差著一歲;盡管遊擊隊裏有的是比羅維諾更加年輕的人;盡管羅維諾為了擺出一副世故的姿態,常常自稱“老子”。
去吧,安東!現在就去找小家夥說清楚!反正你向來隻把娜塔莎的荷包當做青春友誼的饋贈,從未對這姑娘有過兄妹之外的感情。這樣,羅維諾就可以放心地去追求她了。
當安東終於在雜物室裏找到他的時候,已經快到這小家夥預定出發的時間了。可羅維諾正怒氣衝衝地東翻西找,嘴裏不幹不淨地咒罵著什麽。
“聽我說,羅維諾……那個,其實,我……娜塔莎……”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提女孩子!”羅維諾猛然回過頭,一雙惱羞成怒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安東,“我的帽子哪去了?半天都找不到!明明昨晚我在這兒睡覺來著……”
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驚愕住了的安東,不知所措地靠在了雜物室的門邊。就在這時,碰巧路過的尼科裏奇聞聲趕了過來。
“該不會讓哪個促狹鬼給藏起來了吧。”作戰參謀同情地說,一邊大方地把自己的帽子從頭上摘下來,遞給羅維諾,“先戴著我的吧。要是那促狹鬼真不打算還給你,就讓赫西麗雅大娘再給你做一頂得了。”
羅維諾向作戰參謀道了謝,將帽子扣在頭頂上,看也不看安東一眼,就急匆匆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