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遊擊隊裏有兩個人知道魯濱遜身在何處,卻隻有一個人能夠去找他。那個人直到深夜才從熱那亞回到山上,想必正在大廳的壁爐邊做著十四歲少年的美夢。另一個人——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則坐在屋頂的天台上,和自己的摯友安東尼奧徹夜長談。夜裏,弟兄們常常會傾訴那些白天裏不肯輕易說出的話,那些猶如鋼鐵一般,在烈火和急劇冷卻中冶煉過的話。
“安東老弟,你想念比利牛斯山嗎?”
“馬德裏更親切,因為我是在那兒生長的——順便說來,今天晚上你問了都有五遍啦。”
“哪有那麽多,才第一遍。”
“確實是五遍,我數著。西班牙人不耍心眼。”
這時,從樓梯上傳來一陣幻影般輕微的腳步聲。一個身材瘦削的姑娘來到天台上,默默地在他們身邊坐下,像小女孩那樣將雙膝並攏在胸前。
“睡不著嗎,娜塔莎?”
“嗯。”
這位俄羅斯姑娘和麗莎完全不一樣。麗莎是風與火一並幻化而成的,而這一個,是一刀一刀雕刻成的大理石像。她不過十八歲光景,可是那嚴肅地抿起嘴唇的樣子,和那肅穆的前額上一道深深的皺紋,和那清秀的麵龐形成了很不和諧的對比。最不尋常的是:她總是把頭發高高地攏在頭頂,外麵再嚴嚴實實地包上一方藍頭巾,活像個守寡的老太太。
“娜塔莎,小妹妹,把頭發披下來會更漂亮些。即使編成辮子也好啊。”安東看著她那沉思的輪廓,重又提出了這許久以前就給出過的建議。而她也像以前那樣惆悵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我們的小妹妹一定這樣想:她的頭發隻能由自己的愛人親手解開。”弗朗西斯比安東更擅長與女性打交道,現在他真心實意地想逗她笑,“莫非是我們中的哪一個嗎?難道是我?還是基爾?有可能是羅維諾嗎?總不會是我們這位英勇的堂·吉訶德?”他的右手向著安東劃出一道瀟灑的弧線。而她呢,盡管試圖作出一副被冒犯了的怒容,可到底也忍不住笑了,霎時間容光煥發起來的臉龐顯得異常動人:
“不,不,你們誰也解不開……”
“啊,也就是說,除了我們之外,這世上是有那麽一個人。在後來的日子裏,你遇見的人越多,你就越覺得他比所有人都更寶貴、更可親……”
弗朗西斯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他那矢車菊般碧藍的眼睛,已經越過姑娘的頭頂,出神地望著群山的遠方,熱那亞的方向。他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細長的手指,已經固執地將同一個字母在腿上劃了許多遍。
R,就連這一次也是。小彼得每次帶回的情報上,都不可能有別的簽名。這個和字母“A”模樣迥異的、倔強的字母“R”,擺明了要告訴他:身處敵營的是地下工作者魯濱遜,而不是五年前他所遇見的亞瑟。但作為隊伍裏三個有權接觸情報的人之一,弗朗西斯每次都在傳達指示的字條上簽下一個“F”。它早在1938年就留在了比利牛斯山的岩石上,和“A”在一起,永不分離。那時耳畔聽得到南坡的遠處傳來西班牙戰場的炮聲。那時不朽的群星也像今天一樣不關心人間的歡樂和苦痛——但天文工作者要把一生都獻給它們,而不是給這終將腐朽的人間。弗朗西斯的一位大學老師是這樣說的。
可是畢業後來到天文台的那些日子裏,他常常想念著玫瑰花一樣盛開的巴黎。從1936年秋天開始,常常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從北坡越過比利牛斯山,在天文台稍作休整,然後下了南坡,奔赴保衛西班牙共和國的前線。然後重又是長久的群星、山風與孤寂。直到1938年春天,從南坡來了這麽一個亞瑟·柯克蘭——西班牙共和軍第十五國際旅戰士,和一小隊人被佛朗哥的軍隊困在山下,拚死突圍後希望在法國的天文台暫時隱蔽一陣。
那些值得在燈下紙上細細描畫的夜晚,亞瑟向天文工作者們講述著英雄的馬德裏,講述著鮮花盛開的雅拉瑪河穀。那雙富於青年人勇毅精神的眼睛好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也許因為亞瑟出生在利物浦的海員世家,也許因為亞瑟從前是船舶製造專業的大學生,弗朗西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星星竟是夜空般深邃的海洋上無窮無盡的燈塔。
有一回,當他們倆一起走到天文台附近的一扇峭壁下時,弗朗西斯忽然摟住亞瑟的肩膀,將自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嘴唇上。
“天文學家隻會給自己的愛人帶來痛苦,水手也是一樣!”亞瑟嚴厲地對他說。
“可我的學識還夠不上天文學家,而你又哪裏是個水手呢?”
亞瑟沒有回答,隔了一天就離開天文台,重新投入隆隆呼嘯的戰爭中去了。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有的隻是不朽的星星,還有終將腐朽的人間的一切美酒、玫瑰和可愛的女郎。之前他在巴黎讀書的時候,之後他在尼斯養病的時候,都是如此。然而永遠有一個勇敢的水手,裹挾著海水與火藥的氣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闖進了這些輕盈的幻夢。
就是這樣……後來,在淪陷了的祖國土地上,他也同樣迎上了反法西斯鬥爭的考驗。再後來,當他和安東一起翻越阿爾卑斯山,前往北意大利遊擊區時,他仿佛覺得,耳畔呼嘯的山風就是關於未來的允諾:在亞平寧的遊擊戰爭中,他會再次遇到那個猶如流星般劃過天空的亞瑟·柯克蘭。就是這樣。
“羅維諾!”安東的聲音將弗朗西斯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也睡不著嗎?正好過來和我們一起說話吧!”
“不,我有些要緊的事情想談。”剛剛爬到天台上的羅維諾別別扭扭地回答,“在那之前,安東,給我卷根煙。”
盡管相處隻有幾個月,可安東已經覺察到:羅維諾隻有在緊張不安的時候才會要煙抽。他關切地望了這年輕的意大利人一眼,就從口袋裏掏出隨身珍藏的煙荷包來。當火柴亮起來的時候,他看見娜塔莎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我繡的。”姑娘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給西班牙的小雄鷹:致以青春的敬禮!落款是小白鶴,因為在家裏,媽媽這樣叫我。”
“是……是你,小妹妹?”安東激動得結結巴巴,“真沒想到!真……真沒想到!可是1937年那會兒,你應該還是……是個小女孩啊……”
“是我。那時我才十二歲,學校裏組織我們給西班牙共和國的保衛者們寫信、寄小禮物。我就請教了一位懂西班牙語的老師,在荷包上繡了這句話。”
“簡直可以寫成一本小說!”弗朗西斯得意洋洋地喊起來,“就寫堂·吉訶德終於遇見了真正的杜爾西內婭!唉——呀——呀!小妹妹,你真不知道,安東這家夥總把荷包帶在身邊,跟寶貝似的!我拿天上的所有星星跟你賭咒發誓。”
娜塔莎的臉上依舊是惆悵而歉疚的微笑。安東則大笑起來,差點就把準備倒給羅維諾的煙末灑了一地。“你瞧,羅維諾!真有意思……真有意思,煙……”
“我不要了。”羅維諾忽然站起身來,硬邦邦地說,“其實我來也沒什麽事……就是想來告訴你,旅長決定派我一個人去執行下一次偵察。”
安東的笑聲驟然停住了,顯而易見的憂慮浮上了他的眼睛。他向著羅維諾邁了一步,伸出一隻手來,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腕,感受到了脈搏那激動不安的跳躍。
“一個人?我可以去請示旅長,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你以為我會害怕?我家老頭兒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羅維諾用力掙開安東的手,故意打了個拖著腔調的嗬欠,“明天下午就出發,現在我要去睡了。”
然後他就高傲地走下了樓梯,靴子將每一個台階磕得啪啪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