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誰都有這樣一段時光:那時生命的全部力量,並不在於你無所不能,而在於你知道自己無所不能。那時你隻有十四歲的年齡,小不點兒的個頭;卻有著一雙海鷗的翅膀,和一顆巨人的心。別看人家現在都把你當小毛孩,可是你一定會長成比他們都更強大的巨人。因為你出生在默西河口的海港利物浦,魯濱遜的故鄉。因為你家從盎格魯·撒克遜時代開始就是海員,一輩輩傳下來的骨頭都是礁石、血液都是海水、眉毛都像海鷗的翅膀那樣寬廣——而你,彼得·柯克蘭,就是這家最年輕的男子漢。
是啊,比你年長十二歲的哥哥所能做到的一切,你也同樣能做到!還在你剛記事的時候,亞瑟就給你穿上一身紅衣,帶你到安菲爾德球場去。有樣學樣,亞瑟為利物浦的進球狂呼,你也跟著扯開了又尖又亮的小嗓子;亞瑟衝著客隊吹口哨,你也跟著把兩根手指放到嘴裏去。有一回亞瑟和一個埃弗頓球迷幹了一架,你幫不上忙,就偷偷地紮破了那家夥的自行車胎。在那些猶如大海般遼闊無垠的日子裏,亞瑟喜歡在深夜劃一艘小船,帶你從默西河口逆流而上,弟兄倆一起高唱走了調的球迷歌曲,歌聲與整個世界發出洪亮的共鳴。
可是就在1937年,讀大學二年級的亞瑟不聲不響地跑到西班牙去了,到了馬德裏後才給家裏寄了封信。八歲的你拚讀著信封上那個滾燙的地址“國際縱隊”,羨慕得要命。媽媽卻在一邊哭得死去活來。剛剛遠洋歸來的船長爸爸開了口:
“別哭啦,老婆子,應該高興才對。男孩子不往外邊跑,難道還往家裏跑嗎?”
那時你就知道爸爸說得對,柯克蘭家不可能有別的家訓。亞瑟過了兩年才回國,無論你怎樣死纏爛磨,他都拒絕和你提起戰場上的事情。又過了兩年,當亞瑟再一次不告而別的時候,你藏在了輪船的貨艙裏,跟他一起走了。嗨,當他發現你之後,可氣壞啦,足足把你罵了兩個鍾頭:“媽媽不知道要哭成什麽樣呢!”
“難道你當年沒讓她哭過?”
“我那會兒都二十歲了!可你現在也就十二歲,小蠢貨!”
……瞧,亞瑟到底是帶你一起走了,現在都兩年啦。可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能這樣度過少年時代的。你都跟基爾伯特說好了:等戰後他撰寫《意大利北部遊擊戰爭紀事》時,一定給你大書特書。基爾伯特起初隻答應給你一節的篇幅,可是經過你的討價還價,一節終於漲成了一章。這是輝煌的勝利!
……事實上,遊擊隊裏無論哪一個的經曆,都比十四歲的小彼得更值得書寫。人們既不讓他炸軍火庫,也不讓他偷襲貨車,隻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扮成賣雜貨的小子,下山去熱那亞找魯濱遜——是的,魯濱遜。隊伍裏每個人都知道有個代號魯濱遜的家夥。可知道魯濱遜真實身份的,就隻有五個人:旅長紮瓦多尼、基爾伯特、弗朗西斯、安東尼奧,還有偉大的彼得·柯克蘭。至於知道魯濱遜在什麽地方的,就隻有弗朗西斯和彼得了——每每想到這一點,他都無比自豪。
過了幾個鍾頭,他已經變成一個小貨郎,混在了熱那亞大街上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中間。這裏是地中海沿岸著名的港口,帶著外國口音的人並不會引起注意。每次來到這裏,彼得總要暗暗地嘲笑:世界上沒有哪個海港能趕得上利物浦的一丁點皮毛。他在大街上快快活活地晃蕩著,不時賣給過路的法西斯官兵新鮮的煙末兒。他似乎是不經意地往路邊店麵裏的掛鍾瞟了一眼,便晃晃悠悠地往造船廠的方向去了。
一位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年輕先生,正沿著造船廠附近的大道散步。熱那亞城的居民都知道,這是德國占領軍派到造船廠的技術顧問施馬霍爾。每到下午四點鍾,施馬霍爾先生就會出來散散心,偶爾買點煙末兒抽……是啊,亞平寧的山民們種植並研磨好的新鮮煙末,有時比那上等的卷煙還帶勁哪。
“新鮮的煙末兒,老爺,價廉物美,買點兒吧!”小貨郎在一個僻靜的拐角碰上了他,笑眯眯地奉承道。
施馬霍爾先生和小貨郎都有一雙海鷗翅膀般的濃眉。但前者衣著整齊,舉止莊重;後者卻是一副跑碼頭的德行。這看上去完全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世上粗眉毛的人多得是哪。
施馬霍爾先生審慎地彎下腰,把手伸進籃子一抓,將一把煙末兒送到鼻子邊聞了下,誇讚了兩句,就要小貨郎給他包上一些。受寵若驚的小貨郎為了表示感謝,包裝的時候還特地挑了張厚厚的白紙。
“感謝您的恩惠,老爺!”他用幾乎還是孩子的嘹亮嗓音說,就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施馬霍爾先生繼續在大街上溜達,和路過的德軍軍官打著招呼,心裏卻嘀咕著熱那亞比不得利物浦的半點皮毛。他還饒有興致地湊近路邊的電線杆,去看貼在上麵的懸賞通告:任何人一旦發現遊擊隊的行蹤,應立刻報告德軍城防司令部,定有重獎雲雲。
當他終於回到技術顧問的私人寓所中,鎖上門,在書桌前坐好的時候,他才從懷裏掏出下午買來的那包煙末。他將裏麵的東西倒在煙盒裏,就慢慢撚著那張厚厚的包裝紙,從某個地方將它小心地撕開,從設計隱秘的夾層裏抽出一張極薄的字條。認真讀完後,就用火柴點燃了它。
小小的火苗靜靜地閃動在他那碧綠的眼睛裏。他的眼睛像媽媽,爸爸的眼睛則由小彼得繼承了下來。那幾乎還是個孩子的小彼得,今天下午遇見的時候,似乎又長高了。他幾次三番地想過,是不是應該想法子把小彼得送回家去。不,即使找到了一條安全的歸途(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弟弟也一定會在半路上逃掉,重新投入這動蕩的、嚴峻的生活。海員世家柯克蘭的男孩子們,果真都有水手的靈魂。
爸爸完全理解他們,因為老約翰·柯克蘭也是這樣長大的。隻是苦了媽媽,誰家的姑娘要是愛上了柯克蘭家的男子漢,可一定要學會長久的等待。
……如果不是一個姑娘,而是別的什麽人呢?
紙片已經快要燒盡了,在那焦黑的殘片上依稀可以辨別出一個大寫字母F。弗朗西斯每次都要在寫著指示的字條上劃下這麽幾筆。可是亞瑟自己,卻從來沒有簽下一個A。在挑選煙末時,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籃子夾層的情報上,落款是R——魯濱遜。至於弗朗西斯把F和A一起刻入比利牛斯山上的岩石,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明亮的星星已經掛在了技術顧問施馬霍爾先生的窗外。亞瑟忽然驚異地意識到:原來她們就是很久以前,他曾在比利牛斯山上望見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