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風剛剛將露水般的星星播灑到天上,綿延不斷的亞平寧山脈就和腳邊那收割過了的田野低聲交談起來。在這如同戀人的眼睛般深邃的夜晚,沒有入睡的就隻有群山、原野和遊擊隊員。


  當這三個來自不同民族的年輕人終於來到山腳下的時候,東方已經快要亮起來了。睡眼惺忪的樹林忽然聽見了一陣口哨般嘹亮的晨風,就立刻精神抖擻地將夜色拋到了地球的另一邊。在那高高的樹梢上麵,漸漸地滲出了紫紅的光亮。


  基爾伯特依舊走在最前麵,頭也不回地撥開低垂的雲杉枝葉。於是星星重又化作露水,洇濕了他的肩膀。他偶爾能聽見姑娘輕微的喘息聲,知道她就緊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安東尼奧一定會讓她走在中間,自己斷後,好一個堂·吉訶德!“能幹的丫頭。”基爾伯特告訴自己,“能跳車,能幹活,能趕遠路,或許將來還能使槍。”


  他們經過了許多山崗和村落,有的村落隻有五六戶人家。人們端出新鮮的羊奶和麵包,招待認識的遊擊隊員和不認識的女郎。在一座名叫維查利雅的村子裏,年過六旬卻依然健壯的羅慕盧斯·瓦爾加斯老頭不住地稱讚著麗莎:“真是位迷人的女士!唉,我要是再年輕四十歲,就一準兒跪下來向您求婚。”


  “看看您自己吧,老爹!”基爾伯特拍著老羅慕盧斯的肩膀,“意大利人離不了這德性!從小男孩到老頭兒都是些風流快活的家夥。”


  老頭也不管麗莎了,他伸開雙臂,將兩個遊擊隊員像親孫兒一樣摟到懷裏來:


  “我說,小家夥們……上回弗朗西斯從這兒過,說羅維諾很好、很健康……等你們回去碰見他了,就說爺爺奶奶也很好,爺爺奶奶很想念羅維諾……”可是他又急匆匆地補充道,“嗯,用不著啦,他可不是小費裏,聽不得甜膩膩的話。”


  離開維查利雅村一個多鍾頭後,三個年輕人來到了一座高高的山崗腳下。


  “現在我們可算是到家了。”安東歡歡喜喜地笑了起來,吹起了口哨。從上山的一條羊腸小道邊,立刻傳來了回應的口哨聲。道邊的樹叢裏閃爍著哨兵威武而聰敏的眼睛,與此同時,基爾也吹起了同樣的調子。大概,亞平寧半島乃至整片歐洲大陸,有遊擊隊員的地方,就有這首歌……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侵略者闖進我家鄉……”


  “你也會唱?”走在前麵的基爾忽然回過頭來,專注地望著麗莎。


  她淘氣地晃了晃小巧的頭顱:“早說過啦,以前和你們這樣的人打過交道。”


  “啊,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啊,遊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在崗頂一片楊樹林環抱的空地上,坐落著一座廢棄了的別墅。墨索裏尼剛一垮台,原先的主人就跑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加裏波第遊擊隊第一突擊旅發現了這處寶地,將指揮部設在這裏。這會兒正是午後,到處都有遊擊隊員和衣而睡。他們有的打扮成農民模樣,有的卻像個商販,有的穿著軍大衣,還有的跟闊綽公子沒什麽兩樣。而那些醒著的人則在補衣服、打牌、擦槍或是壓低了聲音談話。


  門忽然敞開了,安東尼奧快快活活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

  “弟兄們!”


  人們從床上、桌子上、長椅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站起身,吵吵嚷嚷地圍過來問好。兩個騎士費力地掙脫出來,立刻就走上樓梯,在二樓的走廊盡頭推開了一扇房門。他們的旅長、意大利人喬萬尼·紮瓦多尼從安東手中接過那個寶貴的油布包裹,專心致誌地聽他們匯報在米蘭的經曆。


  匯報一向是基爾伯特的事。這個從前的慕尼黑大學哲學係學生頭腦清楚,能夠有條不紊地傳達一切有價值的消息。他提到和“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員會”的接頭;提到地下組織在米蘭城內的活動;提到怠工和傳單;甚至還提到火車上的法西斯醉鬼可能的去向。他唯一隱瞞下來的是他化身落湯蠢驢的事情,隻簡略地說在歸途上遇見了個可信任的姑娘。


  “長期寫日記有個最大的好處。”他曾向那些欽佩他記憶力的人炫耀,“時間久了,你的腦子也會像一本日記那樣萬全。”


  唉,可惜遊擊隊的紀律不允許將最要緊的事情留在紙上。於是在山上的日子裏,基爾伯特寫在記事本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但他早就想好:等到戰爭結束,他一定要出版一本關於北意大利遊擊戰爭的皇皇巨著。就讓青春的記憶力和時間來一場賽跑吧。


  “米蘭是個好地方。”紮瓦多尼沉思了片刻,“以後的活動裏,她都會是意大利北方的心髒。話說回來,要讓小彼得再往熱那亞跑一趟,該見見麵啦。”


  兩個騎士下樓回到大廳,迎麵而來的是嘻嘻哈哈的取笑。麗莎正站在一群遊擊隊員中間高高興興地說著什麽。準是把他們的狼狽相給抖出來了!就連娜塔莎,那個平日裏總是淡漠而憂鬱的俄羅斯姑娘,看上去也忍不住要笑呢。


  安東向來是管“加裏波第遊擊隊”叫國際縱隊的。這支隊伍總讓他想起1936-1938年那些激動人心的歲月,想起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親愛的人,他們將汗水和鮮血灑在了西班牙的原野上。如今,人類史上最為壯烈的戰爭的風暴,又將他們像種子似的播撒到了意大利北方的群山中。他們交流的時候以意大利話為基礎,各自夾雜著五花八門的語言——最奇妙的是,他們完全聽得懂。


  一個年輕的意大利人從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向安東走來。在他那深栗色頭發掩映著的前額下,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時而似乎藏著慍怒,時而又像是閃過一絲淘氣的光芒。這人大概有二十一二歲光景,可是飽滿的嘴唇邊一縷似有若無的不耐煩,讓他看上去還很像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


  “這麽說你從米蘭回來了。”年輕的意大利人懷著顯而易見的嗔怪開了口,“哼,可還是意大利人去接頭會更妥當些。要不是你們出發的時候,我還在山下和桑德羅他們伏擊法西斯的汽車!”


  安東帶著好脾氣的寬慰意味攬住了他的肩膀:


  “對不住啦,羅維諾老弟。我知道你想去看看費裏西安諾的——你以前好像說過,你有個弟弟在米蘭念書?”


  “別瞎扯了,誰關心那傻小子在哪兒鬼混。”漲紅了臉的羅維諾惱火地答道,“我——我隻是想把北部的幾個大城市都逛一圈而已……”


  “哦……羅維諾,你要不要抽空去維查利雅村看看?”


  羅維諾微微皺起了飽滿的嘴唇。安東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心裏明白羅維諾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家夥。


  “用不著你提醒,我自己會去的!不過是為了看望奶奶,才不是為了那個老頭兒。”


  就在這時,一個約莫十四歲的男孩子伸開雙臂,右手攥著一隻小籃子,好似小鷹一般飛下了樓梯,冒冒失失地撞在了什麽人的身上。一片哄堂大笑之中,有人吹了一聲口哨:

  “到哪兒去!我們的彼得大英雄?”


  “秘密!”男孩子得意洋洋地喊著,衝了出去,順便向靠在門邊的娜塔莎吹了聲口哨。


  【注】


  (1)1943年夏,墨索裏尼統治垮台,意大利退出軸心國集團。南意大利由盟軍控製,北意大利由納粹德國控製。1943-1945年間,在德占區開展了廣泛的遊擊戰爭。本文的主要故事背景就是這一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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