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意大利火車和意大利人都一路貨色,簡直是從養老院裏拖出來的!”基爾伯特低聲咒罵著,將靴後跟在肮髒的車廂地板上磕得啪啪作響,“再這樣爬下去,本大爺就跳車自殺。”


  這已經是基爾伯特第六次宣稱要以生命來抗議意大利鐵路係統的不作為了。作為回應,火車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出幾聲驢叫似的汽笛,依舊在波河平原上懶洋洋地蹣跚著。在這種情況下跳車,別說自盡,能不能崴到腳都是個問題。


  安東尼奧心平氣和地聽著旅伴的抱怨,一邊在不知什麽人的箱子上換了個坐姿,卻始終沒有鬆開環抱在胸前的雙臂。折疊密實的油布包躺在襯衣內袋裏,那裏藏著意大利北方的地下抵抗組織轉交給“加裏波第遊擊隊”的活動經費。為了這筆錢,安東尼奧和基爾伯特專門從亞平寧山上的營地裏下來,往米蘭城跑了一趟。


  基爾伯特執意要坐火車,這倒沒什麽,反正遊擊隊裏有個擅造假證件的夥計。更重要的是:反法西斯戰士、遊擊隊員基爾伯特·貝什米特是個正宗的德國人。他們不巧鑽進了一間聚著許多喝醉了的德國兵的車廂,但是基爾伯特得意地揮揮鉗工證件,用標準的慕尼黑方言介紹了他自己和“他的西班牙小學徒”。於是一切似乎都太平了。


  自從安東尼奧離開祖國的海岸起,已經過去了四年。四年的時間,足夠一個西班牙青年把愁緒藏進心底,再以隨遇而安的愉快去充實自己的生活。他不經意地打量著嘈雜汙濁的車廂。除了醉醺醺的士兵,車廂裏還有各種背袋販子,吵吵嚷嚷地談論著各地市場上麵條和豬油的行情。


  這些人中有個姑娘格外顯眼。借著車窗外黃昏時分的一點餘暉,安東尼奧看見了那米色頭巾下滑出的淺栗色頭發。翡翠似的大眼睛帶著無邪的狡獪,毫不顧忌地張望著。“簡直就是民間故事裏那些聰明丫頭。”基爾伯特在他耳邊低聲說,“長得漂亮的姑娘不少,長得聰明的,還真少見。”


  可是安東尼奧已經顧不上姑娘的話題了,暖烘烘的車廂顛簸著他,讓他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之間他不由得回憶著:自己究竟是怎麽跑到意大利來的。


  ……四年前,他剛從西班牙流亡到法國南部的海港尼斯,就結識了金發垂肩的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波諾弗瓦。這人常年呆在比利牛斯山上的觀測台,由於害了重病才到溫暖的南方海岸療養。“我想念著地上的美人和美酒呢,老弟。”弗朗西斯對他說,“我要在這兒享受一陣子,明年夏天回巴黎老家看看,然後再回比利牛斯山,去處理天上的事情!老弟,願意和我一道嗎?”


  倘若他果真踏上了比利牛斯山之巔,安東尼奧覺得:他一定會頭暈目眩地沿著南坡滾下去,就在山腳下那茂密的番茄田裏粉身碎骨!


  可就在他們計劃動身的前夕,1940年6月14日,廣播裏傳來了一個該永世詛咒的消息。“可這是巴黎!”麵容扭曲的弗朗西斯坐在收音機前攥緊了拳頭,“巴黎被出賣了!”


  後來的記憶,就是戴高樂將軍的《告法國人民書》,還有和弗朗西斯一起投身的抵抗運動。正是在這樣的鬥爭中,青春熱情的天性戰勝了去國離鄉的多愁善感。安東尼奧開始明白:真正的男子漢無論站在哪一片土地上,都應該像麵對著祖先的墳墓一樣堅定。


  再後來,在1943年夏天那些異常清澈的夜晚,當這兩個朋友受法國抵抗組織的派遣,徒步越過阿爾卑斯山,向著意大利北部的遊擊區前進的時候,望著那在山風中微微顫動的銀藍色群星,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說:

  “你看,老弟……三十年代末我在比利牛斯山的天文台裏時,常常聽見從南坡的遠處傳來西班牙的炮聲,就連星星也在望遠鏡裏不安地顫動……”


  ……回憶漸漸化作了沉沉的睡眠,然而醒來卻是一瞬間的事情。安東猛地意識到,有人正將他拖向敞開的車門,外麵一條懶洋洋的小河正袒露著波光粼粼的身軀。他還沒來得及掙紮,就已經被許多隻手抬起來,拋了出去。淡紫色的暮靄在他眼中打了個滾兒,旋即變成了冰涼的河水,嗆進鼻孔。水花飛濺的聲音蓋掉了世間萬籟。


  這河其實不深。當安東尼奧從水裏抬起頭的時候,正好望見最後一節車廂樂嗬嗬地晃過眼前,車輪和鐵軌合夥吭哧吭哧地笑話著他。他慢慢明白了這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自己被人從火車上扔到了河裏,1943年秋天的寒涼的河水。


  安東尼奧遊上岸的時候,正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看見基爾伯特從水中探出滿頭濕漉漉的銀發。


  “把你也扔下來了?”


  “遲早本大爺要和這幫流氓算賬。”基爾伯特費力地爬上岸來,坐在他身邊,忽然就慌慌張張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錢……錢呢?”


  安東尼奧將手伸到濕透了的懷裏去,摸著了那個關係著遊擊隊吃飯打仗的小包,防水油布包裹得結結實實。於是他放下心來了,向著基爾伯特點了點頭。


  “真是個好消息。本大爺也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咱們放食物的包裹落在火車上啦。活見鬼了的……”基爾伯特往地上一躺,四仰八叉地攤開四肢,像條瀕死的魚似的,衝著蒼茫的暮色吐著粗氣。


  “可是我——我不明白,這——這究竟是怎——怎麽回事——”安東尼奧結結巴巴地問道,一邊在秋風中挺不自在地打著寒戰。


  “這就是見義勇為的下場。”基爾伯特嫌惡地別過臉去,“都是為了那個傻丫頭,他們對她動手動腳……”


  “你不會開槍了吧?”


  “沒來得及。貞潔的衛士不是那麽好當的。”基爾伯特神經質地撫著別在腰眼裏的槍套,薄薄的嘴角劃出一個冷笑,“都是為了那個傻丫頭……本大爺是天下頭號的蠢驢。”


  “哦——哦——”安東尼奧拖長了腔調,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毋庸置疑,基爾不理智的行為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渾身濕淋淋地留在荒郊野嶺,沒有吃的,也無車可坐。這樣的下場已經很夠意思了,那群醉醺醺的大兵原本可以兩顆槍子兒把他們解決了。當然,在那以後,還會將他倆身上所有的值錢東西洗劫一空,遊擊隊的經費夠花天酒地好多回呢。


  “本大爺活該如此,可你,夥計,也別怪本大爺!要怪就怪那個傻丫頭吧,真他娘的活見鬼,本大爺偏就不能看著他們欺負她,傻丫頭……”


  “既然覺得我是傻丫頭,”就在這時,從他們身後傳來一個高傲而刻薄的聲音,“當時就別多管閑事!我可是自己跳下來的。”


  這下可真是活見鬼了。就從稍遠處層層疊疊的草垛間,仿佛是從城堡裏走出一位女王似的,火車上遇見的那個姑娘正向著他們走來。


  【注】


  (1)1940年6月14日,德軍占領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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