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親愛的莫妮卡和小天使們……我在上一次戰鬥中受傷,胃部被切除了四分之一,已經快好了……”


  爐火心平氣和地燃燒著,貝什米特上校就借著這點光亮寫信。病房裏其餘的一切,包括鐵爐本身,都在黑暗中隱去了模樣。聽著軍醫院屋頂上沉沉的呼嘯,上校覺得這風是從北海來的。暌違已久的德意誌北方的嚴冬!


  “……醫療委員會決定讓我退役,我們全家在1916年元旦前就能團聚……”


  讓莫妮卡和孩子們高興去吧,現在要考慮的是怎樣安排今後的生活。這件事並不比三十年前容易多少,那時他孤身一人到人間去,如今要為一個女人和三個孩子負責。當然還要寄錢到萊比錫,接濟尤莉希恩和侄兒們。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自願,而莫妮卡也支持這一項開支——莫妮卡!上哪兒去找你這麽通情達理的老婆。


  尤莉希恩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但她不會拒絕他的好意。二十歲那年,還在慕尼黑當鍛工的他第一次回鄉探親,就見到了自己的嫂嫂。平心而論,尤莉希恩不愧賢妻良母。可是,唉,童年幻想中貝什米特鐵匠鋪的女主人,一直都是另外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六年來他再也沒有見過,以後的二十四年中也無從知曉她的訊息。於是她就永遠作為一個易北河原野般樸素的少女,留在他少年時代的記憶中了。


  杳無音訊的還有亞瑟·柯克蘭和弗朗西斯·波諾弗瓦。當初人們告訴二十歲的鍛工路德維希:就在他離家一年後,“英格蘭的兒子”拾起了水手的行當,跟隨一艘貨船離開了港口。波拿巴酒館的主人則盤掉了自己的小店,踏上了回巴黎的列車。


  不,這樣的人不可能消失在時間的深淵中。終於,在他四十三歲那年,這兩個名字有如光與風一般,在貝什米特上校麵前掠過。就好像兩個金發青年在無垠的星空中奔跑,手執火把去點燃那些已經熄滅的星星。那是在戰前的1914年春天,上校到巴黎出差的時候,抽空去聽了場音樂會。當報幕員宣讀第五個節目時,上校幾乎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作曲家羅德裏赫·埃德爾斯坦的遺作,大型交響樂《人間》。”


  曲終,他看見觀眾席上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急匆匆地往外走。仿佛一個初次聽音樂會的少年那樣,毫不羞愧地抹著眼淚。上校忽然覺得:老人的眼睛一定像矢車菊那樣碧藍;還有那一頭垂肩的白發,想必當初是金黃金黃的。可惜他沒有看得更清楚——唉,偏偏那時他眼前有些模糊……


  啊,如果當時他能追上前去,像親弟兄一樣摟住那衰老的肩膀,該有多好啊。然後他們一定會找個酒館,談一談這些年發生在大地上的事情。上校相信,老波諾弗瓦一定知道老柯克蘭的蹤跡。因為他們的名字在他心裏,就好像焊在一起的一對鐵環。三十年來,他在人間經曆過的越多,他就越理解自己年少時未曾看透的這兩個異鄉人。亨利希·海涅漂泊歐洲各地,將自己的所聞所思寫成《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時,也正是四十多歲的年紀。


  上校停下筆,從行囊中取出三十年前從故鄉帶走的、海涅的詩篇。當初的中學生路德維希,將歌德的一句話抄在了這本書的扉頁,於是德意誌的兩位偉人就這樣相遇了:“一想到德國人民,我不免常常黯然神傷。作為個人,他們個個可貴;作為整體,卻又那麽可憐。”


  德意誌的每一代兒女中,都有人在思考這個問題。其中就包括貝什米特上校,盡管他自認為並非浮士德式的人物,但他不能不像浮士德一樣感到痛苦。尤其是當他每一次回鄉探親,都發現哥哥比以往更為衰老的時候。他總勸說哥哥放掉這沉重的勞役,找點清閑的差事幹,可是都無濟於事。


  “我現在可算寬裕了。”在貝什米特上校四十歲那年,他直截了當地說,“基爾,就算你現在退休,我也完全養得活你們一家。”


  已經年過半百的兄長向著他攤開了滿是傷疤和老繭的大手,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裏都張揚著路德維希所熟識的、執拗而自尊的神情:


  “我是鐵匠貝什米特。德意誌人愛惜自己的手藝就像愛惜兒女。”


  是啊……如果這些年還有什麽未曾改變的話,那就是鐵匠貝什米特的勞作。德意誌的工匠和德意誌的手藝,早已熔鑄成同一個靈魂。盡管路德維希寄錢回家時從不吝惜,可基爾伯特仍舊固執地站在鍛造爐前,將自己的姓氏鑄在生產的每一座鐵爐上麵,就像詩人在每一篇卷末簽上“海涅”。這些鐵爐就從這裏被運走,銷往鐵匠貝什米特從未見過的遠方。


  什麽也不能阻止德意誌工匠的勞動,除了一切秘密中最偉大的秘密——死亡。1912年,貝什米特上校收到一封來自故鄉的電報:基爾伯特·貝什米特病逝了。


  鐵匠貝什米特安息在教堂後麵的墓地,和早逝的情敵埃德爾斯坦成為了永恒的鄰居。上校久久地站在他們的墳前,滿懷惆悵地想:也許有一天,會有一位年邁的婦人在這裏解下頭巾,讓白雪般的發髻散落在墳頭深深的青草之上。


  寡婦尤莉希恩執意要帶著孩子們回萊比錫的娘家去,畢竟那樣更容易過活。上校不僅沒有阻攔她,還相當勤快地幫嫂嫂收拾。他甚至做主賣掉了貝什米特家代代相傳的鐵匠鋪,將換來的錢全都交給了孤兒寡母。


  “我的孩子們不會再當鐵匠了。漢斯說他要考機械學院,卡爾將來想當鐵路工程師。”當上校送他們到火車站的時候,尤莉希恩鄭重其事地對他說。


  上校自己要回柏林的家,火車還要過三個小時才能出發。趁著這段時間,他重新在工人區走了走,用自己全部的心靈丈量著從小熟稔的每一寸土地。他明白,當生活已經在別的地方紮下了根的時候,自己很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來了。父親般的易北河、母親般的北海啊,願你們深沉的波濤永遠護佑著鐵匠貝什米特。


  ……鐵匠貝什米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間,就像生前一樣默默無聞。而他的兄弟、貝什米特上校,正在軍醫院昏暗的病房裏來回踱著莊重的步子。他多麽想念莫妮卡和孩子們的笑容,尤其是現在,他剛從死神那裏逃出來沒多久的時候。如果那塊彈片沒有插到胃裏,而是奔著心髒去的話,也許頃刻就會要了他的命。如今這個時刻已經推遲了……


  於是,上校又回到了一代代德意誌人曾不懈探究過的問題上:在這匆忙的、一切都有時限的人間,究竟什麽才是永恒,才是終極的意義呢?


  上校一邊苦苦地思索著,一邊往快要熄滅的爐火中加了幾根木柴。


  原本心平氣和的爐火刹那間熊熊燃燒起來。明亮而歡騰的火苗一下子照亮了整間病房,也照亮了他起初未曾留意的、鑄在黑魆魆的鐵爐外壁上的一個姓氏——


  貝什米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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