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接下來的一天平平常常地過去了。又過了一天,路德維希放學回來,正撞見人們圍在院子裏,神色嚴肅地議論著什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卡塔琳娜,一會兒扯扯這個的袖子,一會兒又拉拉那個的衣襟:“……我的好人兒啊,快去找找她吧,可別跳了易北河……”
“別折損她,好大娘。”弗朗西斯威嚴地製止道,“自殺是懦夫和蠢貨的勾當,這樣的人甚至不被允許葬在墓地的圍牆裏麵,而我們的小妹妹是個勇敢的姑娘。”
“肯定是搬到別的地方去啦,你們看閣樓上收拾得多幹淨。”
路德維希沒有看見哥哥的臉,但他循著這聲音找到了人群中背對著他的一頭白發。似曾相識的惶恐與委屈頓時攫住了他,他把書包往家門口一放,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然後,就像那個該永世詛咒的夜晚一樣,路德維希不知不覺地闖到了碼頭上。亞瑟·柯克蘭正麵對著大海站著。碼頭工人濃重的背影在夕照下越拖越長,很快就將化作黑夜,吞沒整片歐洲大陸。
“亞瑟!”路德維希喊道,隨即又小聲地補充,“麗莎不見了……”
“好樣兒的姑娘!”亞瑟的目光停留在遙遠的海平線上。紫色的晚霞在那裏點燃了黑色的波濤,燒成一片赤紅的烈焰,“真是好樣兒的!”
路德維希滿懷敬畏地望著他那富於男子氣概的側麵,而亞瑟仍舊自顧自地說著:
“我在這裏也呆不久啦,小兄弟。”
“到哪兒去?”
“到大海裏去!我是喝著默西河口的水長大的利物浦人,也就是說,是大海的人。”亞瑟的眼睛好像海中的燈塔,“英格蘭的兒子生來就要到大海裏去。我們的船開到哪裏,哪裏就是我們的,為此我們決不在某個港口停留太久。可我竟然在你們這裏呆了六年,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唉,你們的易北河口!究竟是這裏的哪一個人,讓我舍不得走呢?”
“到底——是——為了——哪一個人呢?”瞅著亞瑟那不自覺地柔和下來的嘴角,路德維希故意拖長了聲音,“還真沒見過你笑得這麽溫柔,簡直就像……”
鼻梁上猝不及防的重重一擊,中斷了他的話。這種程度的襲擊並不會將人打傷,卻能有效地起到威懾的作用。路德維希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海風裹挾著亞瑟的聲音,在他耳畔飄來飄去:
“想學打架嗎?小兄弟。”
少年的自尊心霎時上來了。路德維希一下子跳起來,捏緊了拳頭朝亞瑟揮過去。“英格蘭的兒子”微微躬背,嫻熟地變換著步子,拱在身前的雙臂遊刃有餘地格擋著他的襲擊。結實的拳頭不時瞅準了機會砸到他的臉上、胸上。
“過來!往這兒打!”亞瑟厲聲喝道,指引著這少年的進攻,隨即又逮住破綻將他摔倒在地,“見識一下英格蘭水手的拳法!再來!快起來!”
“再來!”路德維希狠狠地舔舔打破了的上齶,貪婪地感受著絲絲腥甜的鮮血。他一邊從地上爬起,一邊努力回憶著學校裏的體育課——呸!那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兒怎抵得住大海之子的格鬥藝術呢?去吧,路德維希!憑著男子漢好勇鬥狠的天性,憑著生活的自然法則,結結實實地打一架吧!
“快來!嗬!有長進,真是好樣兒的!”
亞瑟的聲音裏帶上了隱約的讚許,可路德維希已經管不上那些了。剛才他終於找準機會——或者說是僥幸砸中了亞瑟的臉。盡管他下一秒就被更大的力道放倒在地,但是望著頭頂飛旋不休的天空,前所未有的驕傲和快活仿佛狂潮般吞沒了路德維希。
日耳曼祖先的血液在他的耳朵裏嗡嗡作響。千百年前,當一個初次參加戰鬥的少年武士放下自己的長矛,用頭盔掬飲易北河的水時,他所體驗到的就是這種感情。
亞瑟在他身邊坐下,夕照之下的碼頭工人猶如青銅鑄就的一樣。路德維希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搖搖晃晃地起身,將一隻發痛的手掌放在他的肩上:“什麽時候再教我?”
“可沒人教過我這些。我從前當水手時自個兒學的!將來我也還要當水手,還要到遠方去。”
水手——那是些發現了新大陸、測繪了海岸線的人;那是些知曉七大洲和四大洋的天色的人;那是些注定不會埋葬在故鄉海岸的人。他們的骨頭是礁石,血管裏流的是海水,粗重的眉毛像海鷗強健有力的翅膀。他們中有一個,是利物浦碼頭工人約翰·柯克蘭和美女羅莎的兒子,亞瑟·柯克蘭。
路德維希並沒有立刻回家,他站在鐵匠鋪隔壁的樓梯上,久久地凝望著閣樓緊閉的門板。從今往後,這裏再也不會走出一個親姐姐般可愛的姑娘,用那粗糙的小手親昵地捏住他的鼻子了。但他確信她一定漂泊在人間的某個地方,靠自己的雙手勞動和生活。他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知道這姑娘是怎樣一個人。在經曆了這可怕的變故之後,她決不會再留在這裏,就像她決不會懦弱而愚蠢地跳下易北河一樣!
別了!
他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走下黑魆魆的樓梯,回到自己家裏。坐在桌前抽煙的哥哥,大概是看見了他那鬥毆之後帶血的麵孔,驚訝地衝著他挑挑眉毛,卻什麽也沒有問。
“基爾伯特。”路德維希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稱呼自己的兄長,“我要離開這裏,到人間去!”
基爾伯特向著他走過來。貝什米特家的兩兄弟麵對麵站著,誰也不躲避對方的目光。一瞬間路德維希覺得,這對哥哥而言未免太過無情。但他明白:哪怕貝什米特家的所有祖先都從墓地裏站起來,也不能阻攔他分毫。
哥哥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神經質地打起火來,絲毫沒有留意到嘴裏的煙卷已經點著了許久。路德維希貪婪地注視著至親之人的每一個動作,注視著那白發掩映的額頭上一道新長出來的皺紋——這是他的哥哥,親哥哥,基爾伯特!
“路德維希,你這一走,本大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看見你啦……不過走吧!”
……夜深了,路德維希將換洗衣服一件件折疊平整,將鈔票縫進襯衣內袋裏去。起初基爾伯特一定要幫他整理行裝,卻被他軟硬兼施地趕到床上睡覺去了。可是那習以為常的鼾聲,卻始終沒有響起來。
路德維希走到書桌前,想了想,取下一本薄薄的小書放進背囊。當一切都收拾好了的時候,他輕輕地走進臥室,坐在床邊,忽然就像小男孩一樣撲倒在哥哥胸前,一雙胳臂緊緊地摟住了親人的脖子。
“剛才還裝得像個男子漢一樣,怎麽現在卻撒嬌起來了?”
路德維希沒有回答。他的心裏又惆悵,又恬靜。
天亮的時候,基爾伯特送他到了火車站。他們的一個鄰居,火車司機維爾涅要去不萊梅,答應讓路德維希坐在司爐的車廂裏。當他們在站台上等待發車的時候,路德維希望見街坊們遠遠地走過來。
“要走啦。”亞瑟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好樣兒的,我還以為你會坐船呢。”
“我更願意在大地上走一走。”路德維希一本正經地說。於是亞瑟高傲地回答他:“那是當然,因為大海是屬於我們英格蘭人的。”
“怎麽還帶著本書?”弗朗西斯饒有興味地研究著背囊裏突出的輪廓。
“海涅的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
“海涅!真有你的,小兄弟!”弗朗西斯擺開姿勢,像一個真正的戲劇演員那樣朗誦著長詩的片段,“‘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啊朋友,我要為你們製作!’……”
基爾伯特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地望著街坊們和他的弟弟告別。當維爾涅拉響火車汽笛的時候,年輕的鐵匠忽然用有力的臂膊將弟弟攬到懷裏來,在他的耳畔低聲說道:
“路德維希,我不會祝福你一路順風、萬事如意。因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祝福你永遠不在生活麵前屈服。”
……火車向著遠方,向著不萊梅前進了。在不萊梅的遠方,有多特蒙德、科隆、波恩、法蘭克福以及別的許多城市,有和他一樣成長壯大起來的德意誌大地,在等待著。
別了,故鄉!別了,哥哥!別了,易北河!別了,少年時代!你這嚴峻的、無情的生活啊,現在我們來較量一下吧!
路德維希久久地站在敞開的車門前,年輕的胸膛迎著飛馳而過的原野和冬風。他默默地念著海涅的長詩第一章 的最後一段:
自從我走上德國的土地,
全身流遍了靈液神漿——
巨人又接觸到他的地母,
他重新增長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