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次日黃昏時分,人們把羅德裏赫送到了教堂後麵的墓地。天空好像一塊洗過後晾幹、卻又在霜寒中凍硬了的亞麻布,低低地垂在頭頂。從那裏飄下了1885年初冬的第一場小雪,落到棺材裏蒼白而肅穆的麵容上,不再融化。


  路德維希很想給死者遮蓋一下,以使羅德裏赫避開那即將永遠與之相伴的潮氣。但他克製住自己,將黑色的學生製帽緊按在胸前,默默注視著街坊們接連將嘴唇貼在死者端莊的前額上。後來,基爾伯特拎著錘子和一把鐵釘上前去,於是那相識不久卻終生難忘的麵容,就永遠留在沉重的棺材蓋下了。


  一切都靜悄悄的,靜悄悄的。隻有新挖出的泥土和碎石在人們的腳下沙沙作響。可是,當事情快要結束的時候,渾身酒氣的亞瑟·柯克蘭竟然低吼著撲向了新墳上的十字架,用鐵鉗似的手掌將它扳住拔起,狠狠地扔了出去。


  “發瘋啦!”弗朗西斯大喊一聲,快步上前,有力的臂膊死死地鉗住了亞瑟。木匠威廉和火車司機維爾涅協助他,把這醉漢拖走了。年老的縫紉女工卡塔琳娜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劃著十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剩下的人們又不說話了。為了不在這可怕的沉默中溺死,路德維希專心凝望著哥哥和別的工匠們怎樣在墳前繼續忙碌,就像小學徒凝望著老師傅們怎樣踐行代代相傳的工藝。德意誌非但沒有在長期的分裂和爭鬥中毀掉,反而痛苦地成形和壯大了起來,秘密就在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老師傅和小學徒身上。


  基爾伯特直起腰,拍拍手上的泥土,向著人們轉過身來。白發映襯的年輕麵孔上,呈現出一個真正的德意誌工匠固有的、坦率而執拗的神情。這神情是那些躺在黃土下麵的人們都曾有過的。


  葬禮結束後,那些和逝者較為熟識而又不用上夜班的人,都到波拿巴酒館去了。弗朗西斯在那裏擺開了極簡單的喪酒,這不僅是為了追薦逝者,也是為了活著的人——人們需要在這種時候找個地方坐在一起,以免獨自經受前所未有的枯寂。


  早已安靜下來的亞瑟將臂肘頂在條桌上,張開的右手扶住高高的額頭。他默不作聲地望著麗莎,她像個瞎子似的到處亂轉了一整天。年老的縫紉女工卡塔琳娜一直陪在她身邊,摩挲著她那怎麽也暖和不起來的小手。當老太太將她牽到長凳上坐下時,姑娘從幽長的睫毛下抬起了負罪的眼睛:

  “我就睡著了一會兒,就一會兒……結果死神就趁機來把他帶走了。”她一遍遍低聲念叨著。老太太試圖勸慰麗莎:死神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努力而改變決定。否則多年前患傷寒的小女兒,就不會在她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沒什麽,好大娘。”弗朗西斯對老太太說,同時像兄長似的將一隻手放在姑娘頭上,“痛苦就像易北河的春汛,剛開始淹得挺厲害,時間一長就慢慢散了。”


  路德維希很想頂撞一句:那些在春水泛濫中被不幸卷走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但他張不開口,隻能像所有身處窘境的少年那樣,抬頭搜尋著父兄的身影——基爾伯特正靠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猛抽著煙。躍動的小火苗被窗外的暗夜襯得格外醒目,仿佛一隻激動不安的、紅通通的眼睛。


  路德維希忽然跳起來,借口作業還沒寫完,逃也似的衝出了酒館。當他邁出門檻的時候,又聽見窗邊傳來一聲劃火柴的輕響。


  “痛苦總是不容易習慣的,要緊的是,必須學會去消耗它,而不是讓它來消耗你。”等到深夜,弗朗西斯頭一遭送清醒的亞瑟回到碼頭工人的小屋去,“我們男人還好,可麗莎還是個小丫頭哪,她還得慢慢學。”


  “看來你還想接著昨天的話頭兒。這就是法國佬的自以為是,總想對什麽都說上兩句。”亞瑟粗暴地將鑰匙在鎖孔裏轉了兩圈,一腳踹開吱吱呀呀抱怨著的木門板,“所以你們法蘭西就是鄉下,巴黎不過是最大的一塊田而已。你們就在田裏為了吃呀玩呀的事情吵吵鬧鬧的。至於你,老哥,不過是一個種地的嫌收成不好,逃荒逃到這裏來啦。你們從來不了解大海是什麽,遠方是什麽。”


  弗朗西斯睜大了眼睛:“你怎麽總結出來這些的?”


  “我又不是沒去過法國。你們法國人,隨便一個夢都可以高談闊論半天,可我們自己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隨你怎麽說吧。你們英格蘭人和大海鬥爭,和別人鬥爭,就像你現在和我吵架一樣。而我們呢?自家人吵架還忙不過來,吵到最後就互相砍頭了。中學時我看過一個叫塔西陀的羅馬人寫的書,說如果高盧人彼此少一點爭吵,就幾乎無法被打敗。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有——什麽——辦法呢?”弗朗西斯像戲劇演員那樣拖長了聲音,“可無論法蘭西還是英格蘭,都是位嚴厲的父親,他們像布穀鳥一樣,讓自己的兒女們離散四方。”


  “他們要是不那樣做,就算不上好老爹。”亞瑟用力跺了跺地板,“就連腳下這個叫德意誌的地方,也是一樣。”


  “你活得愜意!可我要是死在海上了,誰寄錢回巴黎老家,給米歇爾老爹養風濕病呢?”


  沉沉的抑鬱終於湧到弗朗西斯的聲音中了。他長出一口氣,靠在門邊,準備回應這碼頭工人譏誚的回答。可是亞瑟卻一聲不吭地走到他身邊,像親弟兄那樣攬住了他的肩膀。


  ……當弗朗西斯準備告辭的時候,他聽見碼頭工人含混不清地說:

  “你聽著,弗朗西斯。哪一天我要是死在你麵前,千萬別像埋羅德那樣把我埋在地裏……找一艘小破船,把我送到北海裏麵去。英格蘭人是要死在大海上的……”


  還沒來得及聽完,弗朗西斯就加快了腳步。他回到波拿巴酒館,來到羅德裏赫生前住過的房間,開始整理小提琴手的遺物——床下的小皮箱。小提琴已經留在沉重的黃土下了。


  他坐在地板上,一頁頁看著厚厚的樂譜手稿,不時根據年少時學過的那點兒樂理知識哼唱著片段——他竟然哭了!隻有十二年前,那個昧著良心、用撿來的錢買票聽歌劇的少年,才能夠這樣哭泣。


  此時此刻,在小巷的另一側,鐵匠鋪隔壁的小閣樓上,坐著基爾伯特和麗莎。他本想把她送回來後,就立刻回自己家裏去。可是看著她那幾乎是一夜間凹陷下去的麵頰,還有嘴角邊兩道細細的、苦痛的皺紋,他怎麽也下不了這個狠心,將她獨自留在這巴掌大的鬥室裏。


  他坐在一張矮矮的小凳上,而她則斜倚在床頭,細長的手指仿佛是為了自我保護似的,緊緊地合攏在胸前。他出神地注視著頂棚上唯一一盞小燈,是它將昏黃的光線小心翼翼地灑在姑娘那毫無血色的麵容上。


  基爾伯特什麽也沒有說,他真怕自己的話會噎在喉嚨裏。由於白天抽了太多的煙,他的嗓子現在完全嘶啞了,連自個兒聽來都覺得可怕又討厭——他怎麽能用這樣的聲音,去表達憐憫、安慰或者別的什麽感情呢?


  姑娘忽然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邊,將他那白花花的頭顱輕輕地摟在了懷裏。


  “謝謝你,基爾……”她幾乎是微不可辨地說,“感謝你的一切……”


  他仍舊沒有作聲,隻是將清臒的臉龐緊緊地貼在她那溫暖的胸脯上。一種無限的柔情和揪心的隱痛,刹那間湧上了他的心頭。在那一去不複返的歲月裏,他曾多少次懷著少年人純潔的憧憬,幻想過這般甜蜜的時刻。他感到她的手指輕輕撫摩著後腦上的白發,就像是忠貞的妻子一樣。妻子。一個男人要經曆過多少次痛苦的思量,才能夠對一個女人說出這個簡簡單單的詞啊。


  “基爾,好基爾,回去吧,我累了……”


  他依舊默默無言地起身打開門,走到樓梯上。黑夜像無聲的瀑布一樣,傾瀉在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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