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德維希感到一隻骨節突出的大手撫著他的額頭,將蓬亂的金發向後攏去。他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爐中火炭般的眸子。
“怎麽連被子都不蓋?明天是星期一,你還得去學校。”
又是那習以為常的滿不在乎的聲音。一隻小布穀鳥從牆上的掛鍾裏竄了出來,睡意朦朧地咕噥了四聲。路德維希坐起身來,解開大衣紐扣,隨即又怕冷似的裹緊了衣襟。他在午夜時分把麗莎送到波拿巴酒館——還能把她送到哪兒去?然後回到自己家,就一頭倒在床上。這會兒他的眼睛又腫又熱,卻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在睡著之前哭過了。
“我可睡不著了。”路德維希開口說道,他的嗓音像傷風一樣嘶啞難聽。
“那可好。”哥哥仿佛是從喉嚨裏咕嚕了一聲,隨即係上圍裙,在冶煉爐中升起了火。熱得泛白的火光刹那間照亮了爐壁外側的“貝什米特”。鐵匠的姓氏和鐵一個模樣,它鑄在從這裏出爐的每一座鐵爐、每一支鐵犁、每一口鐵鍋之上。隻是在這會兒,當熾烈的亮光勾勒出鐵匠那刀刻般的清臒側臉時,路德維希才第一次發現:哥哥的頭發已不再閃著炫目的光澤——那不再是天生的、引以為豪的銀發,而是雪白雪白的。
一瞬間路德維希真想撲過去,像小男孩那樣抱住哥哥的肩膀,無所顧忌地哭一場。可是他立刻懷著更大的痛苦想起:自己已經十四歲了。在這個年紀,亞瑟·柯克蘭已經當了四年的水手,弗朗西斯·波諾弗瓦已經在放學後送了兩年的報紙,基爾伯特·貝什米特已經從父親手中接過了鐵匠鋪。
於是路德維希克製住自己,抿起嘴唇,認真地把亂糟糟的頭發攏到後麵去。當這可詛咒的一夜快要結束的時候,路德維希想起了前些天向哥哥提出的問題,並且自己作出了回答:他,路德維希·貝什米特,現在終於是個成年人了。
這一夜有許多人來找過羅德裏赫,莫紮特來過,貝多芬也來過。大概舒伯特從這裏回去後,又特意去拜訪了同行們的墓地,邀請他們前來看望這個無名晚輩。“要緊的是,千萬別被命運扼住了喉嚨。”貝多芬嚴厲地囑咐他。可是當他懇求樂聖看一看樂譜《人間》的時候,這位偉人卻毫不理會地離開了。這時他才想起:不朽的貝多芬已經聾了許多年。
然後來找他的是死神。死神羞答答地撚著黑袍的邊角,低聲下氣地問他是否願意賞光上路。“您這個大笨蛋先生!”羅德裏赫斥責道,“我的樂譜還差一個結尾呢。”於是死神灰溜溜地滾蛋了——也許,是被一雙溫暖的臂膀趕走了。這臂膀把他輕柔地扶起來,將苦澀的藥液送到他的嘴裏去。透過濃烈的藥味,他聞到了淡淡的、永遠褪不去的洗衣皂的氣息。
這是誰?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是一位女性,一位自己煮飯洗衣的勞動婦女,是他竭盡青春才華、試圖在自己的交響樂中予以塑造的人民形象中的一個。她仿佛是他的奶娘伊麗莎白·敏澤爾;仿佛是他尚未來得及擁有的妻子和女兒;仿佛是許多和他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妹。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頭巾下那波浪般的栗色長發,那雪後原野般樸素疲倦的麵龐,還有那一瞬間被喜悅點燃了的、綠瑩瑩的眼睛。
“純潔的姑娘。”他低聲訴說著此情此景給他的第一個印象,“白雪般的姑娘啊。”
“雪比我純潔多了。”姑娘垂下了睫毛,“難道世上還有比雪更純潔的嗎?”
他輕輕觸碰著她那粗糙的小手,她的手有如白雪一樣冰涼。在那尚未降臨的、易北河的早春時節,洶湧澎湃的春潮正是要從白雪下複蘇,沒有誰能阻攔那一股熱情和力量。仿佛女人的愛一樣不計代價的、可怕的春潮啊。
黑夜將晴空贈與了隨之而來的白晝,卻把凜冽的寒風帶走了。麗莎把床邊的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可是羅德裏赫請求她將整片白晝都迎進來。他躺在蒼白而明亮的暮秋晨光裏,覺得胸中煙塵頓消,從頭到腳都暢快至極。就像多年前在欣特布呂爾鄉下,他坐在高高的麥垛上麵,遙望著田野裏舞動的白頭巾和黑鐮刀的時候。那時他把這份妙不可言的感覺告訴了奶娘。如今難道不應該告訴麗莎嗎?
可是成年人似乎喪失了童年時那種無所不能的語言表現力。他不得不像思量旋律那樣斟酌著措辭,想著想著,有時候就又睡著了。無論他何時醒來,總能望見窗外的太陽沿著亙古不變的路線緩緩地向西推進,在麗莎那幽深的瞳孔裏映出燭火般的影子。她不知在他的床邊坐了多久,端正的下頦正托在那攥緊的小拳頭上。女性是善於等待的。
“睡一會兒吧,姑娘。”當他最後一次醒來,看見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時,羅德裏赫滿懷憐惜地對她說。於是她那清秀的頭顱果真垂到床邊的褥子上,帶著從祖母們那裏繼承來的憂愁和疲憊,睡著了。就在這時,羅德裏赫聽見窗外有人壓低了聲音爭論著什麽:
“……痛苦是不容易習慣的,尤其是頭一遭。即便如此,也應當準備去生活,而不是準備受苦。每一代人都隻能這樣教育他們的兒女,連我們這一代也不例外。”
“法國佬就是你這樣子,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照你的話,將來應該跟小年輕們說:看,生活就在前麵,上去和她親個嘴吧——然後她就甩了你一個耳光跑掉了,呸!”
“可是除此之外不能有別的活法,我的皮埃爾舅舅就是這麽說的。1871年春天,他背著步槍到蒙馬特爾高地去了,最後犧牲在拉雪茲神父公墓。十四年了,我還記得他離家前對冉娜舅媽說的話——‘別哭!這是為了生活,生活必須是美好的。’”
“我從利物浦出海也已經十三年了。生活可不是個美人,等著你從懸崖上采花給她——不過是個好鬥的老水手而已,你就等著和他打一架吧。另外,拜托你給我記住,做一個法國人沒什麽值得炫耀,不是隻有法國人才配得上承受痛苦……”
羅德裏赫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為什麽弗朗西斯和亞瑟會在這種時候爭論這種問題。
“就是這樣,人民與生活鬥爭著,就像激流在亂石間撞開道路。”他默默地想,“隻要大地還在進行著耕種和冶煉,人民的愛與恨、苦與樂、痛苦與希望,以及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生活經驗,都將永生在大地上……”
此時此刻,他也終於明白:無論是舒伯特還是貝多芬,為什麽都拒絕修改他的《人間》——他們把這權力交給了一位更偉大的創造者和評判者。至於他自己,也無需再因為樂譜的結尾尚未定稿,而怒斥死神不識時務了——把譜寫結尾的權力交出來吧,交出來吧!
“我還有所作為。”他溫柔地望著麗莎那俯在床邊的疲倦的頭顱,竭盡最後的力氣,撚起一縷垂落在褥子上的長發,輕輕地放在自己翕動著的嘴唇上。為了這純貞的少女的發辮,為了繆斯,為了他在人間旅行時見過的一切,真願意活著啊……就像不朽的貝多芬說過的那樣——活上幾百次、幾千次。
他已經看不見那守在病榻前沉睡的姑娘了。他看見她全身披掛著銀紫色和藍綠色的繁星,從夜空中踱著寂靜的步子來到了他的身邊。和阿爾卑斯山一樣高大靜謐的她,向著他俯下純潔的身軀,將那仿佛是來自原野、森林和海洋的浩瀚氣息,吹進他那飽受折磨的肺中。於是他的痛苦永遠地終結了……
注:“1871年春天,他背著步槍到蒙馬特爾高地去了,最後犧牲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這句話暗指巴黎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