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急衝衝的北風與黑沉沉的秋雨在夜幕中相互追逐著,有如不速之客般沉沉地叩擊著門窗。弗朗西斯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窗前,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巴黎可別下雨。因為那幽雅而浪漫的巴黎雨景,會無情地用風濕病折磨年老的石匠米歇爾·波諾弗瓦。這病是在今年夏天診斷出來的,幾乎是剛接到那封一籌莫展的家書,弗朗西斯就將全部積蓄寄了回去。


  真困難啊,真困難啊……尤其是當他已經二十七歲,而老父年屆六旬的時候。關於父親的所有記憶,都伴著鑿子和錘子永無止境地敲在石料上的響聲,多像此時雨點撞在屋頂上的聲音。童年時他會把雨點兒當作優美的樂曲,如今他再也想不出這樣的比喻了。願繆斯原諒吧!

  繆斯化身為一位舉止莊重、麵色蒼白的小提琴手,在最困難的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當琴聲響起的時候,童年——這貧窮的、然而快活的小淘氣鬼嗬,就從星空的背後飛了回來,在他周圍旋風似的跳起了圓圈舞。唱吧,親愛的小弗朗,就像當年坐在母親的圍裙上那樣唱吧。幸虧現在,他還沒有忘記從前學會的那些歌兒……


  從窗外遠遠地傳來一陣腳步聲,霎時把那貧窮卻快活的小淘氣鬼嚇跑了。弗朗西斯知道,這是在碼頭加班到深夜的亞瑟·柯克蘭,披著油氈布雨衣回來了。他仿佛看得見那雨帽下一縷縷水濕的金發,固執地貼在高高的額頭上。兩道濃眉有如海鷗飛翔時展開的雙翅,在風雨中沉重地垂下來——倏忽又高高地揚起……


  隻是在一瞬間的工夫,他忽然非常憐憫亞瑟,憐憫那在不平整的路麵上濺起一片片水花的腳步。這種憐憫常常源自於推己及人的善意,盡管關於亞瑟的過去,他一無所知。畢竟,每個人都能夠將自己的憂愁像糖塊兒一樣咀嚼。可是誰有這樣的勇氣,去傾聽別人的痛苦呢?如果自尊心允許他們彼此傾訴的話!

  在弗朗西斯隔壁房間的窗前,坐著那位害著肺病的繆斯。可他沒有在想自己,他在想著麗莎。她那明朗而又略含惆悵的微笑,她那溫順地低垂著的睫毛,都與另一個也叫伊麗莎白的女性非常相似。也許,在羅德裏赫的眼睛中,世界上所有靠勞動養活自己的女性,從模樣到品性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盡管他能夠熟練地演奏許多華彩樂章,可他學會的第一首曲子,是伊麗莎白·敏澤爾在他的搖籃邊唱過的、質樸無飾的奧地利山歌。


  羅德裏赫住在他父母的房子裏,好像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銀行家埃德爾斯坦先生衷心地愛著自己的錢財;社交名流埃德爾斯坦夫人衷心地愛著自己的沙龍。從欣特布呂爾鄉下來的農婦伊麗莎白·敏澤爾,衷心地愛著自己哺育著的幼兒。


  每當奶娘回欣特布呂爾老家的時候,羅德裏赫總是要跟著去。按照他父母的說法,郊野的新鮮空氣有利於陶冶高尚的藝術情操。可他真正向往的,是那生氣勃勃、毫無矯飾的民間語言和鄉村小調。家庭教師用上流社會的種種禮儀舉止打磨著他的言行,奶娘則用她的心靈來塑造他的心。


  有一回,她帶他走到磨坊附近一所簡樸的房子近旁:“瞧,小羅德,聽人家說,那個會寫歌的弗朗茨先生就在那裏住過。”


  正是因為奶娘這親切而隨便的、仿佛是介紹自家鄉親的口氣,偉大的弗朗茨·舒伯特從鍍金畫框裏回到了人間。年幼的羅德裏赫第一次明白了,名流們在酒會上談論過的偉大的音樂家們,曾經都是在大地上走過的。


  還有一回,他跑到奶娘的身邊,就像初戀的少年那樣,局促不安地請求讀一首譯成德文的普希金短詩給她聽:


  “我的嚴峻歲月中的女友,

  我的老態龍鍾的親人!

  你獨自在僻靜的鬆林深處,

  久久地等待著我的來臨……”


  奶娘沒有念過一天書,很難說她有沒有聽懂。但是她卻用那黧黑粗糙的大手擦拭著他的眼角,以慈愛而嗔怪的口氣說道:“這麽大了,還哭!”


  奶娘在她的一生中總共生養過五個兒女。兩個在戰爭中化作了炮灰;兩個在國外當雇傭兵;還有一個隻活了短短一個月,因為母親忙著照顧主人家的小羅德,沒能來得及將自己生病的嬰孩送到醫生那裏去。奶娘為埃德爾斯坦家獻出了一生,臨終時得到了仁慈的主人夫婦恩賜的一口棺材。可是羅德裏赫卻用自己第一次參加小提琴比賽的全部獎金,修了一座潔白的大理石墓碑:

  “親愛的、唯一的奶娘伊麗莎白·敏澤爾在此安息,您的小羅德敬立。”


  令埃德爾斯坦夫婦欣慰的是:盡管是由鄉下的奶娘帶大,兒子畢竟長成了一個合乎上流社會行為規範的青年。於是,他和嘉蓓莉爾·馮·施萊格伯爵小姐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竟還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未婚夫(他回憶起來的時候,覺得簡直不可理喻)。


  “羅德裏赫。”在伯爵小姐那賓客如雲的二十歲生日宴會上,她將他的名字從那花瓣似的的紅唇中緩緩送出,“作為一個同樣愛好藝術的女性,我想知道,小提琴心中的繆斯是怎樣的麵容。”


  刹那間他聽見了奶娘那溫和的哼唱聲。於是他懷著在伯爵小姐麵前從未展現過的柔情,向她描述:繆斯是一個住在欣特布呂爾鄉下的農婦,紮著繡花頭巾,一雙黧黑的大手既能揮舞鐮刀,也能推動搖籃。


  就在這時,伯爵小姐那歌唱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真不敢相信,您這樣一位有教養、有身份的先生,怎麽能把繆斯和一個鄉下女人相提並論……”


  嘉蓓莉爾·馮·施萊格小姐真不愧是繆斯虔誠的信徒!如果不是一心維護繆斯那不可褻瀆的聖潔,她素來端莊優雅的桃李麵容,怎會在由衷的憤怒中漲得通紅?


  完全驚愕了的他一聲不吭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這個纖足上裹著緞飾小皮鞋的美人,根本就不可能想象繆斯那黧黑皸裂的雙腳。在她心中,繆斯的行宮是奧林匹斯山頂的白雲,喝的是最純淨的露水,吃的是最甜蜜的花粉。


  他站起身來,低低的、然而清晰的聲音仿佛直接打在她的臉上:


  “您這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小姐!”


  ……羅德裏赫敞開窗戶,將連綿不斷的秋雨迎進來,深深地呼吸著從狂野的海上來的秋之氣息。這一刻他完全忘了自己害著肺病。


  “這就是我的青春!竟然耗費在這個大笨蛋小姐身上了。”


  自從他對維也納最尊貴美麗的少女出言不遜後,羅德裏赫的青春就徹底改變了。他沒有再回埃德爾斯坦家的宅邸裏去,想必視名譽如生命的銀行家夫婦也對這個不肖之子死了心,他們彬彬有禮歡迎著各界名流真情或假意的慰問。總歸他們還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兒女,而那個敗壞門楣的兒子,(願上帝饒恕他的罪!)則到人間去了。


  人間向著他展開了苦難而堅實的臂膀。他在各個城市間漂泊,給各種人家當過音樂教師,養活著自己。恰恰就是在物質生活最艱苦的時候,一直隱藏在演奏才華背後的創作詩情,不可抑製地在他的青春生命中迸發開來了。


  人們。一切都是為了人們而存在的。如果沒有人們,音樂還有什麽意義呢?羅德裏赫在人間經曆過的事情愈多,他就愈理解這個字眼中蘊藏著的全部痛苦、才能與希望。他所譜寫的樂曲愈來愈經常地發表了。街頭巷尾也愈來愈經常地有人哼唱他的歌兒。可是羅德裏赫自己的生活,卻始終沒有寬裕的時候。這沒什麽。舒伯特的一生也是這個樣子的。


  舒伯特隻活了三十一歲……如果這樣來的話,他羅德裏赫還有六個年頭好活呢。當薩爾茨堡的一位醫生帶著遺憾的神情,向他宣布了“肺結核”這個冰冷的字眼時,他是這樣想的。


  當初他沒有向嘉蓓莉爾·馮·施萊格伯爵小姐妥協,如今他也不可能在生活的考驗前舉起雙手。他要對那尚未譜寫出的每一個音符負責,對青春生命的全部才華負責。在他床下的小皮箱裏,還珍藏著一部修改了許久的大型交響樂《人間》。


  ……他就這樣迎著秋雨站了一夜。直到快破曉的時候,羅德裏赫才想起,自己原來是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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