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也看不見那個走路連蹦帶跳的麗莎了,她那雲雀般的步伐漸漸慢了下來,顯得莊重而矜持。仿佛易北河的春汛,一發不可收拾地漫開在她麵前;而她提著裙角,惶恐地思量自己究竟能不能趟過去。如今,當路德維希在院子裏或是別的什麽地方遇見她的時候,她總是微微側著頭,仿佛在聆聽著他所聽不見的音樂。
路德維希留意到,麗莎越來越經常地跑到波拿巴酒館去了。那雙可愛的綠眼睛曾經蘊著為貝什米特兄弟所熟識的、明朗而快活的微笑,如今被一抹朦朧的惆悵代替了。這一定是為了那位拉小提琴的年輕先生,路德維希滿懷不快地想。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會出於愛自己的親人,而對別人懷著蠻不講理的敵意一樣。
可是他憑哪一點生氣?她算是他們家的什麽人呢?“我們仨從小就像親兄弟姐妹一樣要好。她和我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快快活活的。”在放學路上,路德維希禁不住大聲對自己說。可隨即他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話:“人們在親人麵前會覺得心情舒暢,在愛人麵前卻往往惆悵起來。”
應該去找她,直截了當地對她說,你隻能是我們貝什米特家的人。曆史讀物上那些英勇的古日耳曼武士,就是這樣宣稱自己的所有權的。路德維希幾乎想出了神,差點兒就快忘了:這件事關係哥哥的意義遠遠大於他這個小毛孩兒。
“上來吧,小兄弟。”就在這時,麗莎從波拿巴酒館的天台上向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喚道,“陪我坐一會兒。”
當他終於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路德維希委屈地發現:自己在路上想好的那些激烈的、甚至有點兒嚴厲的長篇大論,全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說也難怪,誰能夠去心安理得地譴責一個少女那憂鬱與柔情相交融的眼睛,和那微微張開的孩子般的嘴唇呢?
要是他不是十四歲,而隻有四歲,該多好啊!這樣他就可以任性地摟住大姐姐的肩膀,隨便說些什麽都可以。可是麗莎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她一聲不響地將一隻小手放在他那滿頭的金發上。
“你看呀,小兄弟。”在那幽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中,她的眼睛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輝,就好像爐中煤塊下尚未熄滅的兩點小火。他不由得順著她的眼神望去。在那裏,越過工人區層層疊疊的屋頂和樹梢,在那永不止歇地歎息著的北海上空,仿佛有一個能幹的鐵匠,在雲端勤勤懇懇地勞作著——那仿佛燒紅的、熾熱的鐵一樣的晚霞啊。
麗莎未必看得見雲端的鐵匠。也許,在這年輕的洗衣女工看來,是一個聰明的小提琴手那富於色調的旋律,將雪白的雲朵染成火紅的——既然這旋律能夠尋找到他們每一個人內心最隱秘的角落,想必是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
一種難以名狀的、異常惆悵卻遼闊的感覺,悄無聲息地爬上了路德維希的心頭。他已經不再想著羅德裏赫,也不再想著哥哥,甚至也沒有繼續去想麗莎。正是在這會兒,當他坐在姐姐一樣的麗莎身邊的時候,年少的路德維希平生第一次猜到了:為什麽當一個人愛著的時候,盡管雙腳踏著沉重的泥土,眼睛卻固執地望向高遠的天空。
當這兩個幾乎還是孩子的年輕人,各自懷著稚氣的憂鬱坐在屋頂上的時候,在他們腳下,波拿巴酒館的客房裏,正進行著成年男子的談話。
他們兩個身量都很瘦削。不同的是,小提琴手的麵容上帶著病人特有的蒼白,而常年勞作的鐵匠的雙頰,則仿佛是被爐火烤過了般的泛紅。
“本大爺來是想看一看您,小少爺。”鐵匠那兩隻紅通通的眼睛閃著執拗的光芒,“想看一看,我究竟是敗給了一個怎樣的人。”
“請別稱呼我少爺。”琴手微皺眉頭,以謙遜而不失自尊的口吻糾正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那好吧,羅德。我是想說麗莎……”
“不幸的姑娘!”一向善於傾聽的羅德裏赫,竟然以一聲長歎打斷了鐵匠的話,“偏偏愛上了我這個病人。不幸的姑娘啊!”
“她去找你了?她怎麽說?”基爾伯特悶聲問道。
一瞬間,羅德裏赫的耳畔重又回響起了她那低低的、溫存的聲音——“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當他盡量以冷淡而不失禮貌的聲音告訴她,愛上一個肺結核病人是毫無結果的時候,麗莎正是這樣不假思索地回答的。
於是他毫不躲避地抬起聰慧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將麗莎傾訴過的一切說了出來。末了,他感歎道:“女人的愛是可怕的。就像易北河的春潮,一旦從冰雪下麵爆發出來,誰也阻攔不了。”羅德裏赫的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上了淡淡的憐惜,“這就是春潮的美。”
基爾伯特回想著他一生中見過的、那些春水肆意縱橫的時節;帶著微不可辨的挑釁,瞥了他的情敵一眼:
“春潮泛濫起來會把一切都淹沒掉,有時候還會把人卷走。你大概隻看到美,從來沒想過普通人擔心的事情。”
“我想過,所以我才把春潮比作女人的愛。麗莎就是這樣的女人。”
“你們這些文化人說起話來都是一個腔調。路德從學校回來後總說什麽歌德啦,席勒啦,本大爺可一點兒也不懂——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本大爺不過是個最平凡的手藝人,靠自己的雙手掙麵包罷了。”
基爾伯特不以為然地搖搖滿頭的銀發,以一個熟練工匠所特有的自尊心這樣說道。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攤開了雙手,將那層層疊疊的老繭和傷疤袒露在藍紫色的餘暉之下。
“可憐的姑娘。”一直坐在窗邊的羅德裏赫慢慢站起身來,琴手那修長纖細的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掉了漆的窗欞,“她跟著你,會比陪在病人的床榻前幸福得多。”
正是在這一刻,基爾伯特明白了:眼前這位年輕先生並不愛麗莎,他就像街坊們那樣,對她不過懷著憐惜之心罷了,就像弗朗西斯、亞瑟以及別的街坊們那樣。鐵匠隱隱約約地覺得:一個真正的愛人是決不會覺得自己的心儀對象可憐的。
這一份領悟並未讓基爾伯特高興起來,他懷著半是憂鬱、半是驕傲的感情說:
“再見了,好先生。真心實意地說一句,您的琴真好聽啊。”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急匆匆地補充道:“還有一句話——那就是祝您身體健康……”
這就是他。他是一個真正的鐵匠貝什米特,不可能有別的談話方式。
這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路德維希忽然跑過來,以一種不同尋常的語氣開了口:
“基爾,你覺得我是個大人了嗎?”
“不,還遠遠不夠。”基爾伯特斬釘截鐵地回答,“要成長為一個男子漢,路德,還差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