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起初,波拿巴酒館的常客們將這位小提琴手尊敬地稱為埃德爾斯坦先生,但是琴手表示願意讓大家直呼他的名字,羅德裏赫。於是距離感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人們格外珍惜暗夜裏唯一的燈火。愈是衣著粗樸、神情疲憊的勞動者,羅德裏赫覺得,就愈是能坦誠而專心地聆聽艱苦生活中唯一的音樂。
比如說那棕發垂肩的姑娘,每次來聽他演奏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地整整舊頭巾,末了帶著羞澀的微笑拍拍兩隻小手掌——當她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竟然窘得不知把它們往哪兒放才好。再比如說那身材瘦削的鐵匠,仿佛總有一星愉快的小火花,在琴聲中從一隻紅通通的眼睛跳進另一隻裏麵去。
“這就是人們。”他在隨身的小圓鏡中打量著自己日漸蒼白的麵容,懷著輕微的悔意想,“為什麽我就沒有早一點到人們中間呢?”
“您有極好的樂感和音質。”有一回,當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跟著琴聲唱完一支《土撥鼠》的時候,羅德裏赫以一個從不曲意逢迎的藝術家的自尊,坦誠地誇讚道,“不愧是從藝術之都來的。您要是能接受係統的音樂教育,該有多好。”
“小時候有個老頭兒和我說過同樣的話。他從聖母院唱詩班退下來後,在我念書的學校裏教音樂課。”弗朗西斯的手指起勁兒地摳著破損不堪的櫃台麵,“可我卻是個向生活投降了的懦夫。”
沒有哪一個人生來就是懦夫的。在世間最美麗的城市巴黎,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和音樂廳無休無止地歌唱著歡樂,可那都不是給弗朗西斯·波諾弗瓦準備的。等不及傍晚放學的鍾聲敲響,弗朗西斯就急匆匆地從學校趕到報館,將最新的晚報送到富人區的豪宅裏去。在巴黎迷霧濕冷的夜裏,他靠在路燈上稍作休息的時候,矢車菊一樣碧藍的眼睛出神地望著歌劇院大門裏出入的、無憂無慮的人們。
生活偶爾會有意外的恩賜,它讓弗朗西斯在十五歲那年撿到了一個錢包。他既沒有去尋找失主,也沒有拿來貼補家用,而是偷偷地買了歌劇院當晚的一張票。這魔鬼般的繆斯的引誘啊,臨死前可千萬要記得祈求上帝的原諒。
那晚的劇目是《費加羅的婚禮》。當演出終了的時候,弗朗西斯一直跑到塞納河畔,望著沉睡在銀色月光下的河水,毫不羞愧地流著眼淚。他像在舞台上那樣挺直了身子,向著夜幕中的巴黎伸開了雙臂:
“生活啊——我愛你!願你也一樣地愛我吧!”
可是生活並不愛他,生活愛的是那些無憂無慮地出入於歌劇院大門的人們。弗朗西斯的父親是最好的石匠,卻住不上他蓋的別墅;弗朗西斯的母親是最好的廚娘,卻吃不起她做的佳肴。快活的理發師費加羅和俊俏的蘇珊娜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那到底是歌劇裏的事情。迄今弗朗西斯隻買得起一張歌劇門票,偏偏卻趕上了一場喜劇。
“人們,這就是人們。”羅德裏赫默默地想著,眼角的餘光瞥到了牆角的小桌旁,悶聲不響地喝酒的碼頭工人亞瑟。
他推了推眼鏡,很快,一支民間小調的前奏如同小溪一般,從琴弦上傾瀉而下。
“《倫敦德裏小調》,這是一支北愛爾蘭民歌。”弗朗西斯飛快地低聲說,“沒準兒咱們這位英國人會覺得親切。”
從北海吹來的永不止息的風,在窗外扯緊了弦索。在這裏,在一間破落的小酒館的壁爐邊,酒館老板那渾厚的低音輕輕地唱了起來:
哦,但願我是嬌柔的蘋果花,從彎曲的樹枝上麵落下。
飄落在你那溫柔的胸懷,我把它當做我的家,我長住下……
據說,在北愛爾蘭鬱鬱蔥蔥的原野上,每一個農民都會唱這支歌。那個在1861年聖誕節來到利物浦打工,卻因無處可投而站在街上抹眼淚的年輕姑娘羅莎,也一定會唱。年屆三十仍然娶不上老婆的碼頭工人約翰·柯克蘭,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小屋。在那個既沒有美味烤鵝、也沒有聖誕老人的夜晚,羅莎曾經給約翰唱過一支北愛爾蘭故鄉的歌謠。
世界上沒有誰比媽媽更美麗,亞瑟從小就知道這一點。因為在那些寒風呼嘯的夜晚,生性粗獷的碼頭工人約翰,懷著異乎尋常的溫柔和憐惜,一遍遍地向兒子描述著他所不記得的媽媽,講她那玫瑰一樣的麵頰和陽光一樣的金發。她在碼頭工人的小屋裏總共隻住了三年,就是這小屋裏的一朵玫瑰、一輪太陽。她勤懇地照料著小屋,這世上有哪一樣繁重的活計,是她那雙小手所不曾做過的啊。
哦,但願我是光亮的蘋果,在樹上等你將我摘下。
樹蔭下陽光在你的衣衫上描畫,也照亮你的金色頭發。
爸爸非常愛媽媽,這一點亞瑟能夠想象;因為隻有終日從事艱辛勞動的工人,才能夠這樣去愛。可是媽媽從未無憂無慮地笑過,這一點亞瑟也能夠想象;因為他那些小夥伴的母親們的臉龐,都一樣被生活早早地刻下了操勞和愁苦的痕跡。這就是妻子,這就是母親。做活做到老,做到病,做到再也做不動——做不動了也得做,做到死。
可是命運放過了美人兒羅莎。1865年春天,羅莎擦去了眼淚,跟著一個過路的富商走了。她把三歲的兒子留給了丈夫,因為富商喜歡美女,卻不喜歡小孩子。
去吧,去吧,美麗的羅莎。趁著刺骨的海風還沒有割壞你那玫瑰般的麵頰,趁著鹹澀的海水還沒有染白你那陽光般的金發,快去尋找更美好、更富足的生活吧。那時你就可以無憂無慮地笑了。至於丈夫和兒子,既然命運讓他們降生在碼頭工人的家庭裏,那麽他們就理應拉緊粗礪的纜繩,扛起沉重的箱子。約翰正是這樣向亞瑟解釋的。
這個生於貧賤的約翰·柯克蘭啊,他罵雇主,罵碼頭工人的不幸命運,偶爾也罵罵亞瑟,卻從沒有說過羅莎哪怕一句壞話。在亞瑟十歲那年的聖誕夜——正是在十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命運把美女羅莎帶到了約翰身旁——約翰從碼頭上回來,抱著兒子放聲大哭起來:
“你娘當年是個美人兒啊!可惜卻跟了我這麽個窮光蛋……那些年可苦了她啦……”
約翰搖晃著珍藏著過聖誕的半瓶酒,扯著碼頭工人粗野的歌謠出門去了,第二天清晨被人發現凍死在馬路邊上。一個星期以後,亞瑟搭上一艘貨船,離開了利物浦故鄉。英格蘭的水手們有自己古老的迷信:隻有那些在出發時不曾揮手作別的人,才能夠從大海中安然返航。十歲的亞瑟不曾回望一眼,卻也再沒有踏上故鄉的海岸。他的足跡幾乎遍布了北海沿岸的所有國家。直到十七歲那年,他漂泊到易北河口,才算是在工人區暫時安下了身。沒有人知道那七年他是怎樣過活的,藍天和大海忠實地養育著他,就像一對永遠不會離他而去的父親和母親。
麗莎一動不動地靠在牆上。她聽不懂弗朗西斯唱的是什麽,卻憑著少女心靈的全部淳樸的感情明白了:這支未曾聽過的北愛爾蘭民謠,和早年間媽媽給她唱過的匈牙利兒歌是那麽相似。長眠在異國土地上的媽媽,如果你的一生中還曾經有過好時光,也許就是在匈牙利故鄉度過的、單純的少女時代。
淚水不知不覺地漫上了她的眼睛:這個富於教養、文質彬彬的小提琴手,竟能夠體會到她的內心世界,體會到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勞動者的內心世界。
啊,亞瑟,亞瑟。她默默地呼喊著那一直在角落裏喝悶酒的碼頭工人。抬起你那沉重的頭顱,聽一聽吧。這是為了你,亞瑟,為了你啊。
亞瑟從桌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木凳被他碰翻在地。“狡猾的老猴子,唱夠啦!”他伸出被貨箱的鐵釘割傷了的食指,威嚇地指了指弗朗西斯。然後他轉向羅德裏赫,竭力用最客氣的語調一點點斟酌著措辭:
“您可別誤會,好先生……您拉琴這麽好,幹嘛不去市中心開個獨奏會呢,偏偏要陪這法國佬唱歌……”
他醉得太厲害了,整個人幾乎掛在了基爾伯特身上。
就在那天夜裏,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件事情隻有把亞瑟扶回住處的酒館老板才知道:亞瑟·柯克蘭,這個既不記得母親模樣,也不記得母愛嗬護,更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媽媽”的碼頭工人,竟然在宿醉的神誌不清中一遍遍地呼喚著一個詞——
——媽媽。
注:文中提到的歌曲是愛爾蘭民歌Londonderry 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