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黑不見底的牢房中,傳來了輕泠的水聲。
趙錦清把毛巾擰幹,擦掉了臉上的血痕。高順站在一旁,猶豫道:“陛下,讓我來幫你吧。”
趙錦清攔住他的動作:“不必。我早已不是皇帝,你也不必在叫我陛下,更不必做這些事情。”
高順歎了口氣,“陛下……”
趙錦清道:“高順,你可還記得容逍征戰回來,從南疆帶回來一塊鳳玉?”
這一塊玉石,在趙錦清的記憶中尤為深刻。他那時候隻覺得一切都是侮辱,自己丟了皇室的顏麵,可直到後來才知道,那塊鳳玉中埋藏著的毒物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高順也記得,老老實實回答道:“當然記得。”
趙錦清道:“可還在禦書房中?”
高順卻搖了搖頭,趙淵上位,哪裏容得下這麽一塊東西?直接扔到趙錦清的帝陵了。
趙錦清聽完,不由鬆了一口氣。那東西禍害了他一個便也罷了,若是趙淵有什麽傷害,自己又該多麽愧疚?
高順道:“陛下是想找回來嗎?”他不懂趙錦清的意思,隻以為趙錦清對容逍還有情意,因此才留戀不已。
趙錦清轉過頭來,衝著高順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不,它不在了,我很開心。”
高順又在牢房裏呆了半晌,這才離去。他不能在牢中呆太久,否則會引起趙淵的疑心。
老太監乘著星夜出了地牢。
他心情不錯,哼了兩句老歌。老人家一輩子的權勢早已到了頂,也沒什麽害人心思,可是一出門,就被另一個老人家,一個絕對有些害人心思的老頭子捂住嘴,拖進附近漆黑黑的夜色裏。
這裏是一座破落的園子,在皇宮中,這裏就像被人遺忘的地方,孤零零的長著一棵枯樹。
老神仙直接將人拖到了樹木的黑影裏,“說,今晚抓來的人在哪裏!要不然殺了你!”
高順驚了:這是怎麽回事,劫囚?
……
“開門。”
大牢門前,出現了一名帶著鬥笠的年輕人。他整個人黑衣黑褂,拿著一塊暗金的牌子,也是出入整座牢房的鑰匙。
獄卒沒有見過這個人,但至少見過這塊令。很快,他們就打開門,放任麵前的年輕人進去。想來應該是哪位大人物吧,不約而同的,他們均把這塊令牌和今夜剛剛被帶進來的那個死囚聯係在一起。
他們沒猜錯,牢房門又開了的時候,趙錦清正在束發。他一聽聲音,便平靜的抬起頭,道了一句:“你來了。”
“我等了你很久。”趙錦清說:“我想,你這麽處心積慮,一心一意的讓我死,絕對不會容我死在趙淵的手裏,是不是?”
陵塵笑出聲音。
他關好牢門,悠悠道:“我聽說,人死之前總是要吃一點最喜歡的東西。我沒帶,卻帶了一壇酒,我聽說這酒在平州府十分有名,叫做三千家家酒。這酒香醇厚實,滋味中又帶了一股甘甜之味,是已逝的平州知府陸嬰發明的配方,流傳出去,就成了平州最有名的酒。”
趙錦清點了點頭,說話間他已聽出聲音,是容逍的管家,陵塵。
在趙錦清的記憶裏,這麽久以來,他和這位管家並沒有什麽交集。
陵塵道:“據說陸嬰中年不幸,皇上召他回京,他卻遇了賊匪,半路上就死了。”他微微笑了一下,“我還記得,那時候我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從南疆到平州府,還真是遠啊!可是我隻用了兩個晚上,快馬加鞭地趕過去,親手割下了他的人頭。”
趙錦清身子一僵,他當然還記得,那一年,距離和容逍相識的那一年,才堪堪過了兩年。他和母後一直以為,陸嬰是真的遭逢了賊匪,卻沒有想過其中存在的陰謀……
亦或者,隻是他不知道……
陵塵將酒遞到了趙錦清的手邊,隨即將手在趙錦清麵前揮了揮:“趙錦清?皇上?白公子?你還好嗎?”
趙錦清恍然,道:“原來是你。”
陵塵說:“白公子,喝了這壇酒,你就可以上路了。”
他已將酒打開了蓋子,酒味便一點點滲了出來。趙錦清撫摸著酒壇,這熟悉的觸感讓他回憶起少年時自由自在的時光。錦侯府,藏鋒,還有那時候恣意輕狂的容小公子。
他抬起頭來,望著麵前虛浮的影子,不知為何,他能感覺到陵塵在笑。趙錦清卻笑不出來,隻是木著一張臉道:“為什麽要害我舅舅?”
陵塵道:“你不知道?”
趙錦清搖搖頭:“我不知道。”
陵塵好笑出聲:“你這麽蠢,怎麽會知道?你連自己的身世都沒有整明白,你到底還能知道什麽?”
趙錦清一呆,“我的身世?”
陵塵幹脆坐了下來,指了指酒壇:“喝了,我告訴你真相。”
趙錦清抓住酒壇,一口飲了下去。
這麽久了,平州府的酒還是那麽好喝!趙錦清腦海中閃現出舊日的回憶,卻被陵塵的話語截斷:“我該從哪裏講起?從江寧城愛而不得分道揚鑣的戀人說起,還是從孝慈太後狸貓換太子說起?”
趙錦清一呆,將酒壇一點點放了下來:“原來,這些都與你有關。”
“當然。”
陵塵眼中露出仇恨的光芒:“我出生在江寧,父親是大詩人霍崇,母親是……陸如蓮。”
趙錦清渾身一震,陸如蓮?
“沒錯,就是你的母後,孝慈太後。”陵塵讀懂了他的震驚,“當年陸家還在江寧之時,她與我爹早已私定終身,生下了我。”
趙錦清握緊了拳。陵塵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當然不是像江寧傳的那樣,他們的故事並不是一個關於太後無子的無稽之談,而是他們在一起過,可是陸家卻瞧不上我爹!我爹,是被陸家人害死的,其中,你的舅舅陸嬰便出了很大力氣。”
趙錦清搖頭道:“我舅舅溫良恭儉,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是嗎?”陵塵嗬嗬笑了一聲:“你真的確定嗎?如果他真的那麽清高,一個文官怎麽會和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老定南王交為朋友?”
趙錦清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還記得,舅舅當初教誨他要和容逍成為朋友,趙錦清搖了搖頭,將這亂七八糟的思緒驅散。
“你娘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下了我。”陵塵笑了:“她大約想不到,為什麽自己的娘家會在一昔之間衰落,我不過殺了一個陸嬰,但卻殺了陸家向上爬的希望。不過,這也是她咎由自取,隻怪她當初為何要欺騙我爹的感情?為何後來要將我生下?他們一家將我爹逼死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爹才二十七歲,正是一生最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趙錦清一時說不出話來,陵塵說的話,是真的嗎?陵塵難道真的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趙錦清隻覺得一陣暈眩,不知是酒精發揮了作用,還是他太過震驚。
陵塵說完,忽而朝趙錦清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我和你同母異父,是同宗兄弟?”
“是。”趙錦清說:“不過,我並不相信你的說辭,你以為父皇會娶一個在民間有孩子的女人嗎?”
“那就是陸家舉家去了京城以後的事情了。”陵塵抬起頭來,盯著在他對麵目光茫然的趙錦清:“那時候,我父親早病死了。他心中鬱結,又是那麽傲氣的人,先前被陸家那番羞辱,後來又直接扣了一頂寫反詩的名頭,最後病死在了江寧牢中。若不是我義父救了我,掩人耳目地將我帶到了軍營,你以為我還會活到現在嗎?”他說著說著,語調突然平靜下來:“你娘生了我的事情,她可敢提半分?以至於後來她發現自己第二個孩子剛出生就夭折的時候,也不敢將我這個骨肉帶回去,畢竟,那時候我已經會說話了。她隻好花大價錢,買了一個京城流民的兒子,狸貓換了太子,從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趙錦清站起身來,氣憤道:“你不必再胡說八道,這種事,你有什麽證據!”
他的母後待他從未有過任何虧欠,更無其他子嗣,她待他極好,怎麽可能是陵塵這番妄言!
陵塵卻也笑了:“證據?證據,就在你身上的玉牌上!”
趙錦清退了一步,隻聽陵塵道:“善業寺每年都會給窮苦百姓賤價出一套護身玉,你該知道吧?”他頓了頓,“你出生的那一年,善業寺出的護身玉,是白玉,分別刻了清雅溫淳四個字。這些事都是有典可查,有據可考的。你總不會以為,如日中天的蓮妃娘娘會取這樣一塊玉送予自己的孩子吧,她想求一塊玉,再怎樣也不會買這種平民用的東西,不是嗎?你知道,那一年買走這塊玉的是什麽人嗎?”
趙錦清不想再聽他多說,可是陵塵的話卻沒有停:“就算你不承認,也該想想孫玉寧,總不可能他也是皇室血脈吧!他跟你長得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能否認嗎?”說到這裏,陵塵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中帶了一絲歇斯底裏的瘋狂和絕望:“你不覺得很可笑,你娘從小養到大的兒子,和她沒有絲毫血緣關係。而她的親生兒子,在她的世界中,卻和死了沒有兩樣。趙錦清,你說一說,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恨,會不會很想殺掉這家人!”
趙錦清眼前漸漸模糊了,他擦掉眼淚,心中告訴自己不要相信陵塵的話,可是……
難道,他真的不是孝慈太後的兒子?這怎麽可能呢,趙錦清關於皇宮,母子的認知,竟在瞬間鬆動了。
如果,陵塵說的是真的,那麽這世間還有什麽會是真的……
趙錦清心神不定,噗得吐出一口血來。
酒中的毒,開始起效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