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驗屍
整個解剖過程中,葉柯沒再說一句題外話,他以極為專業的角度分析並讓我記錄下屍體身上的所有信息,包括刀傷、後腦的圓形傷痕、屍斑、屍體腐爛程度、胃部的殘留物、心髒及血管受損情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腦部被鈍物襲擊後的出血情況。我一一記下,有些過於專業的名詞,不得已多問了一句,葉柯也立刻換了一種更便於理解的說法讓我記錄。
我想,葉柯的確是個優秀的法醫,而且他的細心程度讓我望塵莫及。雖然做縫屍,也需要極端的細心和耐心,但僅限於下針縫線上。我需要保證屍體最後成為一個完整的整體,而葉柯卻需要將一具完整的屍體化成一個一個的零部件,甚至更細微的單位。
忙完這一切,已經過了五個多小時,葉柯還在檢查屍體指甲縫內的殘留物,但由於屍體曾被埋在泥土中,即便有皮屑組織也早就遺失了,其他的殘留物大多都是泥土或是汙垢,很難說還能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我看葉柯已經滿頭大汗,就勸他休息一會兒,在葉柯仍堅持繼續檢驗時,我隻好以我有些不適強迫他停下手頭的工作。
我們站在驗屍房裏,葉柯滿手滿身的血汙,他看著我,問:“蕭晨,你說我還有什麽地方沒想到?我會不會漏掉哪個關鍵點沒有檢查?”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我看葉柯精神緊繃得太厲害,兩眼全是紅血絲,就讓他先收拾一下去吃個晚飯,葉柯搖搖頭:“我沒胃口……蕭晨,你在幫我想想,還有什麽地方?”
“……你別這樣,你已經檢查得很徹底了。”
“不夠,”葉柯不住地搖頭,“這點東西怎麽夠,我們隻知道致命傷,知道他在死之前被人用刀砍傷過,知道他的胃裏殘留有一定的食物殘渣,真正有用的線索隻有這三點,怎麽能推測出我父親究竟是被什麽人殺死的?!”
說到最後,葉柯雙手握拳猛地砸向金屬台,驗屍房裏傳出“乓”的一聲巨響。我抻手一把抓住葉柯的手,皺眉道:“還有法證不是嗎?食物殘渣我們需要送到法證處進行檢驗,導致後腦致命傷的凶器也需要交由法證進行模擬,你能做的就是等到法證的檢驗結果,以及冷靜!”
葉柯抬頭看著我,臉色蒼白,眼睛卻一片通紅。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安慰他,隻是緊緊握著他的手腕,和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對視。很長時間後,葉柯終於閉上雙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鏡片的反光讓我看見了自己的臉,上麵全是痛惜。
葉柯滑坐在地上,也不顧手上身上的血汙,兩手抱著頭雙肩顫抖。我放下記錄本,將台燈關上,拉過白布蓋在葉柯父親的屍體上,走到門邊等著。等了約莫十幾分鍾的時間,葉柯才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出了驗屍房。我沒急著去追他,將驗屍房的溫度調低,拿著記錄本離開房間,關上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我是在廁所找到葉柯的,他已經換下沾滿血汙的工作服,一雙手套卻還緊緊攥在手裏,站在盥洗池邊,開著水龍頭沉默著。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將水龍頭關上,就聽葉柯輕聲道:“對不起蕭晨,讓你見笑了……”
“這個時候你還惦記著我的感受?”
葉柯苦笑一聲,看著手套道:“我終於還是剖開了他的屍體。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屍體剛運到驗屍房的時候,我在門口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向上頭交了辭呈,被邢隊長勸回來了,他跟我說,如果連我都退縮了,我父親的仇誰來報……也就是那時候,邢隊長向我推薦你。我這個人吧,平時沒辦法跟人合作,可能是性格原因,有些偏執,工作上總會和同事發生摩擦,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好像沒那麽大的排斥感。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覺得,如果你能在,我或許有勇氣走出驗屍這一步,蕭晨……謝謝你。”
葉柯這番話的確讓我受寵若驚,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拖油瓶子,一般來說都是推大家後腿的最佳人選,沒想到竟然還能給人以振奮的作用?不過隨即我又想到,葉柯雖然偏執和陰沉了點,但家教真不是一般的好,人指不定就是說說客套話,我還在這兒自命不凡了就有點不合適了。
想到這兒我忙道:“你要當我是朋友,這些話以後就別說了,我能幫你的,就是挺你。”
葉柯笑了笑,攥著手套又站了一會兒,才將手套扔進垃圾桶:“我去把屍體……”
“我收拾好了,”我一拍葉柯肩膀,“記錄本在這兒,不過之後的報告就得辛苦你來寫了。”
葉柯感激地看著我:“謝謝……別在廁所說話了,你換上衣服去我辦公室,晚上我得請你吃飯。”
我點頭應下,葉柯先回辦公室打詳細的驗屍報告,我則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在走過驗屍房門口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那扇鐵門。老實說對於這種場景,我至今有些心有餘悸,但好在我在驗屍房門口站了半天,裏麵也沒傳出什麽奇怪的動靜,我這才放心大膽地離開。
回到葉柯辦公室,葉柯給我倒了杯茶,又忙了將近一個多小時,才將驗屍報告的粗稿寫出來。我想著葉柯已經連續工作了幾天,不想麻煩他請我吃飯,葉柯卻死活不同意,將電腦一關,拉著我就出了刑警大隊。
我們在離刑警大隊不遠的一家飯館點了菜,葉柯說平時他都是一個人到這家店吃東西,店麵雖然不起眼,但菜品不僅豐富,而且味道很好。葉柯又問我要不要喝點酒,我想既然葉柯不喝,我一個人吹瓶怪尷尬的,就推脫了。這頓飯吃得不快,席間大概出於職業本能,葉柯跟我聊了不少驗屍中發現的問題,他提出了一個十分大膽的猜測——他父親在跟的跨境犯罪團夥,恐怕和毒品走私有關係。
但由於胃部殘留物還需要送檢,不能確定裏麵是不是有毒品成分,這個猜測也就隻是個猜測,很快就被拋諸腦後了。吃過飯,已經十點過,葉柯還要回到刑警大隊繼續處理手上的案子,我勸他不要太拚,適當的休息對大腦有好處,這樣才能保證他經手的所有屍檢不出問題。葉柯嘴上雖然應下了,但就他那種固執己見的脾氣,我猜他仍然會徹夜工作。但我和葉柯雖然公事,人家也表達了什麽跟我在一起很安心的曖昧情緒,我們畢竟不是什麽鐵哥們兒,我不好過多參與他的工作中去。
和葉柯分別後我徑直回了家,草草洗了個澡上床睡覺,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我腦子裏全是葉柯父親的屍體,完整的、被解剖後的,像是疊影一樣在我眼前不停地閃過。我自認見慣了屍體,即便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屍檢過程,也不至於有這麽大的心理壓力。或許是由於葉柯的原因,我也不停地在想葉柯父親究竟是怎麽死的,雖然遺體表麵看上去沒什麽疑點,像是和凶徒搏鬥時被砍傷,然後另一個凶徒從後襲擊了葉柯的父親……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什麽,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以葉柯父親幹了這麽多年刑警的身手,且不說普通匪徒能不能殺他,就算他打不過對方,在對方揮刀砍來的時候,應該還是會本能地抬手去擋才對,但葉柯父親的身上,除了胸口密集的刀傷外,不僅手掌手指沒有刀傷,就連胳膊上也沒發現類似的傷痕,也就是說葉柯父親在被砍的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甚至沒有抬手反抗?
我讓自己這個念頭搞得後脊梁一冷,葉柯檢查過,屍體沒有被捆綁的痕跡,那葉柯父親當時應該是有能力反抗才對,除非他當時已經奄奄一息了?難道是鈍物襲擊在前,刀傷在後?如果是這樣的話,持刀者的意圖就是殺死葉柯的父親,那為什麽要砍上這麽多刀,而不是一刀捅進心髒?如果是仇家所為,砍傷葉柯父親不是為了殺他,僅僅是泄憤,那又為什麽刀傷集中在胸口,而不是全身都有……
我感覺腦子裏一片混亂,刀傷可以明確是在葉柯父親活著的時候落下的,頭部的鈍物傷口也是致命傷,但這兩者同時在一具屍體上出現,給人的感覺卻分外古怪。我總覺得刀傷和鈍物襲擊造成的傷痕之間好像有一個很關鍵的環節,但我卻不知道這一環是什麽,甚至連定點可供推敲的線索都沒有。
看來,葉柯父親的死不僅僅是追凶被反殺這麽簡單。我皺起眉頭倒回床上,我可以將我的困惑之處告知葉柯或邢國強,但真正要捉拿凶手,還是得靠刑警隊,我是幫不上什麽忙的,這讓我有種處在圈裏圈外的邊界線上,十分的不自在。
不過,另一件讓我時刻記掛的事也近在眼前了——縫屍。明天等葉柯為屍體進行最後一次程序上的檢驗後,我就要替葉柯的父親縫屍,我不知道,這一次是不是還會出現什麽靈異現象,如果屍體再次“複活”,葉柯是什麽心態,我麵對朋友父親的死屍,又會是什麽心態。
我想,明天一早必須給陳定去個電話,讓他務必聯係上李小墨,我需要拿到一套絕對不會讓屍體起屍的方法,否則,我將無法處理起屍後會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