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瑪莎像這顆星球上大多數人一樣, 並沒有覺得這幾天跟以往有什麽不同。
美國人習慣孩子成年就離家,克拉克的父親喬納森過世後,克拉克在大都會工作, 她就在堪薩斯遛狗、種玉米、畫畫、跑鄰居家串門,倒也不會覺得寂寞。
加上她兒子並不是普通人, 喊一聲名字,克拉克就能趁午休時間,飛回來蹭個午飯。
熱愛生活的堪薩斯農婦,今早剛去鄰居家串過門, 爭論她的最新畫作是抽象派還是瞎幾把畫派。
回家穿過一人多高的玉米田時。
就見兒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門口。
“……克拉克?!”
瑪莎灑了一地的畫卷, 飛奔過去扶他。
記憶中,克拉克從未讓她看過這麽狼狽的樣子。
黑發淩亂地散著,下巴上還有胡茬,格子襯衫和長褲上全是泥——看起來,竟然像是不眠不休走回了堪薩斯。
親眼看到自己的母親,人間之神死灰一樣的藍眸裏, 終於燃起了最後一點光亮。
他輕聲呼喚:“媽媽。”
又說了句:“是他給我……”
男人慢慢搖著頭, 神情看起來似哭似笑。
然後,就像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整個人往後倒了下去。
……
在前往哥譚前, 克拉克一直在堪薩斯的家裏苦苦掙紮。
瑪莎坐在自己兒子身邊, 看他昏昏沉沉睡著。
他睡得不安穩, 一直在夢中掙紮,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薩沙, 求你了——求你了……”
有時他會大汗淋漓,痛苦地抓著自己心髒位置,幾乎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被逼出來的熱視線充盈眼眶, 又被他自己的手掌死死蓋住。
眼窩和掌心之間,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飄出一縷灰煙來。
“……請離我遠一些,母親。”
克拉克死死按著自己的眼睛,竭力語調平靜地說,“我怕我會傷到你。”
有天半夜,克拉克突然從夢魘中醒來,衝過去翻抽屜。
克拉克有一台喬納森送給他的相機,平時不怎麽用,一直珍惜地放在家裏。
找到那台相機,他發著抖打開,一張一張照片翻過去。
瑪莎根本不知道他要找什麽,隻看見他幾乎是機械式地、不間斷地翻所有照片和視頻。
翻完一遍再一遍。
一遍再一遍,一遍再一遍。
瑪莎:“克拉克,你想找什麽?”
他竟似沒有聽見,隻是發瘋似地翻。
一遍再一遍。
直到相機耗盡了所有電量,滴地一聲黑了屏。
他跪在那,就此停下了所有動作。
——瑪莎從沒有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如此絕望的神情。
她顫聲叫他:“克拉克……”
克拉克像是這會兒才聽見聲音,如夢初醒一樣,抬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瑪莎裹著一層披肩,頭發花白。
站在燈下的樣子,比以前任何一刻都顯得蒼老。
“沒事,媽媽。”他把母親的手握住,“它沒電了。”
瑪莎被嚇到了,結結巴巴地:“那就充電……我們……我們給它充電……”
克拉克溫和地:“好。”
自此,他好像又變回那個溫暖的大男孩了。
但克拉克始終無法很好地控製超能力。
那幾乎能殺了他的心髒疼痛,也與他如影隨形。
隻要開始發作,不出幾秒,氪星人就會被巨大的痛苦擊垮,熱視線和冰凍呼吸,被逼得往外亂飆。
他發作時從不出聲,更別提呼救。
看見兒子倒在地上,瑪莎急切地跑近他。
他聽見了瑪莎的腳步聲,卻搖著頭,閉緊眼睛後退。
直到摔進廢棄的穀倉裏。
瑪莎急哭了:“克拉克!你看看你自己,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我該向誰求救,告訴我怎樣才能幫你……!”
但她的兒子還是什麽都不告訴他。
一如他孤獨的童年。
2012年6月11日,下午5時28分。
韋恩大宅燈火通明。
布魯斯·韋恩麵色如常,自寬闊的大理石階梯拾級而下,仿佛他從未見過韋恩莊園被夷為廢墟的模樣。
他手裏有一枚鑽石領帶別針。
很顯然在上一秒,他正一邊係著領帶,一邊自二樓臥室步行而下,準備奔赴一場屬於布魯斯·韋恩的宴會。
布魯斯沒把那枚別針別上,而是放進了西裝口袋。
阿爾弗雷德一看這個動作就懂了:
“哦,別,老爺,您已經接受過邀請了——整個哥譚的媒體,都在指望著這一場晚宴能養活他們。如果您確實憎恨閃光燈,想想琳·安德森小姐,或者艾絲特·沃克小姐,或者您公開誇讚過的,我想想——安妮·卡特小姐,‘幽深冰潔如聖女般的灰色雙眸’?”
老管家企圖改變自家主人臨陣脫逃的想法,結果台階上那個矜貴又俊美的哥譚王子,正好解開剛係好的領帶。
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熟練地:“好的。我去擬一份通稿,聲明您是因為跳傘受傷未愈,才第28次放了所有人鴿子。”
他正要轉身。
步下台階的男人,已經走到他跟前。
給了他一個長長的擁抱。
布魯斯低聲:“很高興再見到你,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一怔。
隨後,布魯斯鬆手,在老管家看清他微紅的眼眶前,轉身走進了通往蝙蝠洞的書房。
……
重啟第一年,蝙蝠俠沒有時間入睡。
因為一切禍根,都將在這兩年埋下。
他秘密召集了黑暗正義聯盟。
黑正和正聯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黑正的組成成員,全是魔法側:康斯坦丁,紮坦娜,上都夫人,暗影……
同年,一份厚厚的九頭蛇滲透計劃,被直接送到了神盾局局長——尼克·弗瑞的私人電腦裏。
計劃被做過層層偽裝,在神盾局係統裏顯示為一份退役特工名單。
但當弗瑞掃完虹膜,按下指紋,計劃就會自動顯露出來。
被貓撓瞎了一隻眼睛的獨眼局長,不動聲色地瀏覽完。
然後永久粉碎文件。
“嘿,科爾森。”
他走出辦公室,剛好攔住菲爾·科爾森。
“剛出完外勤?”
科爾森被他摟了個猝不及防,“是的,長官。”
弗瑞:“說來正巧,美國隊長剛好結束任務回來。你猜怎麽著,我們三個攢一局?”
科爾森磕磕巴巴地:“啊、這、這符合規定嗎?”
弗瑞:“神盾局對特工之間的私交又沒有約束。下班以後八點,就我們三個,我來找地方。”
菲爾·科爾森,穩重睿智的神盾局八級特工,未來的神盾局局長。
但這時他還年輕。即將麵對童年偶像,他很羞澀:
“如果是私人聚會,我能帶我的組員去嗎?對了,羅曼諾夫、克林頓他們會去嗎?我覺得……也許他們跟隊長能聊得開,不至於冷場……”
弗瑞放在他肩上的手,稍用了些力,握了一握。
弗瑞:“就,我們,三個。”
……
2012年這個時間點,迪克離家在外讀大學,而傑森——他第一時間就找到了那個犯罪巷的孩子,請阿爾弗雷德出麵,把他保護起來。
蝙蝠俠孤身立在空蕩蕩的蝙蝠洞。
守鍾人計劃,本質就是在利用信息差打情報戰。
在一切尚未坍塌的2012年,友軍力量還處於異常充沛的狀態,複仇者聯盟、黑暗正義聯盟和神盾局,都能給他提供強大的助力。
蝙蝠俠未必需要親身出現在每一個戰場。
但黑暗騎士強烈的控製欲和使命感,要求他全天候24小時跟進每一條線的推進情況,以及可能會產生的後續蝴蝶效應,以便他及時想出應對情況。
黑暗騎士日夜不休地工作。
“您真的需要休息了,布魯斯老爺。”
阿爾弗雷德不記得自己第幾百次苦苦相勸。
他親眼看著布魯斯在疲乏到連咖啡杯都拿不穩的狀態下,披上披風,踏入極其危險的魔法維度,天亮才回來;
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一路跟在他身後,百般勸阻。
阿爾弗雷德:“恕我失禮,布魯斯老爺。從前您為哥譚付出一切,我以為那時您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終生目標。但現在……神盾局、魔法側、九頭蛇和複仇者聯盟?我實在有些糊塗,您在為了什麽戰鬥?”
男人停住腳步,想了想。
將自己的臂鎧脫下,露出磐石般堅硬的手臂肌肉。
在左側手肘內側,阿爾弗雷德發現了一個很小的刻字。
5個簡單的英文字母,Sasha。
阿爾弗雷德:“這是個……是個人名嗎?”
蝙蝠俠:“是一個誓言。”
阿爾弗雷德愣住了。
沒人比他更清楚,黑暗騎士如何吝嗇自己的誓約。
十歲那年,小布魯斯·韋恩弄到了他父親的剃須刀。
他雙膝著地,跪在父母的遺像前,然後把金屬刀片抵在自己的手腕上。
眼淚從這個孩子的眼中落下,他啜泣著說,對不起,爸爸媽媽。
對不起,哥譚。
然而失血讓他出現了某種幻覺。
他聽見哥譚日夜徹響的警笛,受難的羔羊在黑暗裏尖叫。更多的珍珠項鏈像雨水般灑落,罪惡在鮮血中生出殘忍的花。
所有人都跪在犯罪巷的血水中,仰望哥譚永無晴日的天空。
老管家破門而入,並把他的孩子,從血泊中抱起。
他發瘋似的撕開自己的衣袖,包紮小主人鮮血噴流的手腕。
卻發現對方竟然已經給自己簡單包紮過。
藍眸正平靜地看著他。
從那一刻起,直至往後十年,二十年。
他再也沒有在他的小主人眼中,看見過一絲動搖和茫然。
“……我以我父母的靈魂發誓。”
“我將窮盡一生,與所有罪惡鬥爭,以此為他們複仇。”
那是阿爾弗雷德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他說出誓約。
直到今天。
……
重啟前的最後一段時間,蝙蝠俠養成了將薩沙名字刻在手臂上的習慣。
在痕跡消失前,再反複重新刻印。
因為在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任何載體,可以保留薩沙的名字;
沒有一項技術,能保存住薩沙的信息。
而用人類皮膚作為載體,信息保留的時間是最長的。
他不確定哪一天記憶抹除會輪到他。
但是他說過,他會銘記薩沙做過的一切。
然而重啟後,當蝙蝠俠習慣性地在手臂內側,刻上那位時空糾正者的名字時。
他發現,刻印居然保留下來了。
因為刻得非常深。
它成了一個永久的疤印。
與此同時,守鍾人對有關薩沙的一切,記憶都清晰得恍如昨日。
——“祝你好運,騎士。”
在那條滿目灰白的醫院走廊裏,那個總是跟在他披風後亂跑的小狗腿子,難得嚴肅地跟他道別。
小王子白皙柔軟的手,被握在漆黑冰冷、磨損嚴重的手套裏,顯出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反差感。
唯有當時當刻。
唯有他們彼此。
能明白這一握的重量。
從今往後,這個世界沉甸甸的命運,就被少年親手交到了黑暗騎士手中。
——我向你起誓。
他心想。
——我向你起誓。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液,被祝福過的鎧甲磨損殆盡。
在我倒下以前,這個世界永遠不會重蹈覆轍。
在一個至關重要的時間節點。
蝙蝠俠從魔法維度返回哥譚,來到一家化工廠。
重啟前,蝙蝠俠追查不到小醜的蹤跡。
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沒有人知道他的人際網。
他就像一團混沌邪惡,突兀地出現在罪惡之城。
重啟後,蝙蝠俠做了大量篩查工作,最終鎖定了一個人。
一個悲慘、貧窮、軟弱的底層小醜。
喬·克爾揣著想要成為喜劇演員的夢想,與懷孕的妻子蝸居在逼狹的地下室裏。他跟哥譚幾千萬被媒體戲稱為“隱形階級”的貧困戶,沒有任何不同。
沒有前科,兩手幹幹淨淨,輕微妄想症和抑鬱傾向,但他定期去社區醫院開藥,病情一直被控製得不錯。上司和同事對他的評價,最多就是“老實人”,別人打架時,他還會上去勸架。
守鍾人同時把控著幾條線,已經近乎精疲力竭;
等他剛剛追查到小醜的身份,他就從戈登那裏,接到目擊黑幫“紅頭罩”頭目的消息。
他知道,這是喬·克爾為了一份淺薄的額外收入,鋌而走險給紅頭罩幫帶路,卻被黑幫成員哄騙戴上了紅頭罩,誣陷為他們的頭目。
當年他曾在化工廠追捕過這群黑幫成員,喬·克爾在極度慌亂之中,失足掉進了化學池。
而他當時並沒來得及拉住他。
……原來,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宿敵,哥譚的撒旦。
阿爾弗雷德:“老爺,有一條新情報:在他出發以前,他的妻子似乎因為奶瓶加熱器漏電,被鄰居送進小診所搶救了。”
布魯斯拉上蝙蝠麵罩的動作一頓。
蝙蝠俠:“去看看她的情況。如果有必要,轉送到韋恩資助的公益醫院。”
阿爾弗雷德:“好的。”
他又一次在陰暗的化工廠裏潛行。
走廊裏的燈管一明一滅,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屬於黑夜的騎士,在明明暗暗中,無聲追逐前方的暴徒。
燈管暗下。
他攥著極其鋒利的蝙蝠鏢,腦中沒有思考任何東西。
而當燈管亮起,重啟前戈登說的那些話,驀地回響在他耳邊。
“……小醜的存在,並非你的罪行。他是社會扭曲中誕生的暗影。不是神讓社會變成了這樣,而是我們。別把所有的罪行攬到自己身上,就像超人把全世界的痛苦攬到自己身上一樣。這會讓你們做錯事。”
燈光又暗下去。
他在黑暗裏,看見了傑森,芭芭拉,瑪莎。
還有無數張哥譚或大都會市民的臉。
這些他曾背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血債。
——他們在黑暗中交織成河。
燈光再次亮起。
這一瞬間,他想起薩沙。
在最後那段時光,反抗軍首領是出入薩沙病房次數最多的人。
他知道腦神經受傷的薩沙,其實已經很難理解複雜的守鍾人計劃了。
但即便沒有回應,黑暗騎士依然會像從前一樣,聲音淡淡地跟他同步想法。
因為薩沙曾經跳著腳跟他們發牢騷,說有什麽計劃也讓他聽聽,不要因為他瘸就把他丟下。
早期的時候,薩沙的身體還沒有潰敗到後來那樣慘重的地步。小金毛會坐起來,很努力地聽,試著跟上蝙蝠俠的節奏。
他還對守鍾人計劃做出了補充,說如果可以的話,蝙蝠俠甚至能來得及救下彼得的叔叔。
他們談論過小醜。
薩沙說:“我知道我這樣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也知道小醜整了這麽大的活,他真的該死;但隻要大哥你心裏覺得不應該殺他,能不能還是不要殺他?”
蝙蝠俠:“為什麽?”
他想了想,猜出一個答案:“因為我的‘偏離值’會升高。”
薩沙擺手:“害,偏離值什麽的,都是量化數據而已。你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哪裏是幾個數據能概括的呢?”
小金毛跟他講了一件不知道從哪聽來的、甚至他自己都快忘記的往事。
蝙蝠俠和超人同時拉著真言套索,被神奇女俠詢問他們分別是誰。
超人說他是克拉克·肯特。
而他說,他是蝙蝠俠。
薩沙:“大哥,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如果你不再是蝙蝠俠了,那你會是誰呢?”
男人看著薩沙。
這是一個連阿爾弗雷德都不知道的秘密。
布魯斯·韋恩已經死了。
死在犯罪巷的那灘血泊中,死在他10歲割開手腕的那晚。
他曾被悲痛的血河淹沒,最後抓住一條披風爬上來,從此作為哥譚暗夜的象征苟活。
是痛苦,是黑夜,是自殺,是蝙蝠俠。
他比任何人都要冷靜理智,因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深淵。
一旦失去蝙蝠俠的披風,他就再也不會剩下任何東西。
甚至不能再被稱為完整的人。
黑暗騎士在明暗中追逐,遠遠看見那個戴著紅頭罩的人。
被拉來當替罪羊的喬·克爾,顯然被嚇得肝腸俱斷,尤其是在陰暗處,看見巨大的蝙蝠影子時,他連滾帶爬地往化學池邊緣逃。
“別殺我!別殺我!我沒有犯罪!我沒有犯罪!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上帝啊!救救我!救救我!”
蝙蝠鏢的鋒銳尖角,刺進漆黑的手套指尖。
黑暗騎士嘶聲道:“站在那別動。”
然而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責任。
他曾經沒來得及承擔的罪孽。
與他所獻身的理想相比,他什麽也不是。如果在守護時間線的過程中,蝙蝠俠必須被他親手殺死,那麽這點犧牲,也是微不足道的。
喬·克爾哭泣道:“別殺我,別殺我!!救救我!!”
頭上的紅頭罩,讓他無法看清腳下。他幾乎跟著自己最後一個落下的話音,同時墜向幾層樓下方的化學池。
——那個瞬間,身體本能在支配蝙蝠俠行動。
他迅速射出手中的鉤繩槍,展開的披風像巨大的蝙蝠翅膀,兩步邁到化學池邊緣,就要飛身下去拉住他。
尖叫聲戛然而止。
蝙蝠俠停在了原地。
就在惡臭不堪的化學池上方,喬·克爾被拉住了。
他的半個鞋尖碰到了水麵,立刻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嚇得喬·克爾立刻把腳縮回來。
跟著他抬頭,視線往上看。
先是鮮豔的紅靴。
然後是被藍色戰衣包裹的結實大腿。
再往上,是鮮紅的腰帶。
以及印在胸膛上的,巨大的“S”。
人間之神拉著他的胳膊,緩慢上升至與蝙蝠俠平視。
就在他們對視的這一瞬間。
一個令人戰栗的問題,開始逐漸浮現在黑暗騎士心中。
——你是誰?
你是克拉克·肯特,還是卡爾·艾爾?
是公允悲憫的人間之神,還是殺伐狠戾的最高領袖?
戴著紅頭罩的喬·克爾,此時一無所知,光知道在氪星人手中瑟瑟發抖。
他掛在男人手裏,像個砝碼一樣搖搖欲墜,激烈拷問兩個英雄的原則良心。
“……到現在為止,這個人的罪名,還是搶劫未遂。”
難捱的沉默後,克拉克先開口了。
“我會帶他去警察局。”
他的目光,碰了碰那把尖銳的蝙蝠鏢。
抬起複雜而深沉的藍瞳,看著自己的摯友。
然後緩慢地搖了一下頭。
化工廠內是陰暗的。
然而克拉克打破的那個洞口外,警察雪亮的車燈,向化工廠投下一根光柱。
他拎著手裏的人,向漏下光柱的洞口,慢慢升去。
——他們淹沒在盛大的光芒中。
重啟第19天。
一個戴著鐐銬的氪星人,降落在蝙蝠洞。
蝙蝠洞路線七拐八繞,全部含鉛。
如果是8年前那個剛剛出道的童子軍,絕無能力做到不碰響任何一處警報、悄無聲息潛入。
就在電光石火的這一秒。
黑暗騎士迅速按住操控台下方,最隱蔽的按鈕。
整個蝙蝠洞,瞬間都被慘綠的氪石輻射場覆蓋。
“阿爾弗雷德。”蝙蝠俠沒有轉身,隻是打開莊園的通訊線路,聲線冷靜地,“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不要到下麵來。”
阿爾弗雷德:“我的確想要給您送下午茶,但——發生了什麽事,老爺?我是否能……”
黑暗騎士切斷通訊,轉過身,麵對眼前的殺戮之神。
他掐著時間,確認氪石輻射已經足以短暫消除超人的超能力。
就按下另一個開關,換成了對氪星人無害的紅太陽光束。
“現在,”蝙蝠俠說,“我們可以談談了。”
即便剛剛承受過巨量的氪石輻射,即便身負鐐銬,人間之神也依然是蝙蝠俠記憶中的樣子。
強大,耀眼且聖潔。
作為反抗軍首領,沒人比他更明白,當超人作為敵人時,這點比他的超能力更加可怕:他是這顆星球上所有人類,對於“完美”這個詞的想象本身。
隻要他願意,不可能有人抗拒太陽之子的光輝,選擇與他背離的道路。
神之子站在那,緊緊閉了一會兒眼睛。
最後男人咬緊牙關,低聲說:“我很抱歉,布魯斯。”
“……我很抱歉。”
“為了所有的一切。”
人間之神明白,語言永遠無法洗刷他犯下的罪孽。
但這句抱歉,無論如何,是他欠蝙蝠俠的。
盡管在化工廠看見蝙蝠俠,他就已經幾乎確認,從那條時間線回來的,並不隻有他一個人。
但他依然向蝙蝠俠傾訴了他記憶中的一切。
毫無保留地。
隨後,他將雙手抬起。
在他的腕骨上,有兩個鉛黑色的沉重鐵環——
他在孤獨堡壘為自己製造的鐐銬。
這是一對氪石鐐銬,因為也唯有氪石,可以刺穿鋼鐵之軀的皮膚,將鐐銬內側的短刺,深深嵌進他的腕骨。
在佩戴的時候,他基本沒有自主行動能力,隻能由堡壘內的納米機器人,在瑩綠的氪石鐐銬表層,加上了一層厚重的鉛。
隨後,他將一把鑰匙,慢慢放在自己與蝙蝠俠之間的地麵上。
盡管是“鑰匙”,實際卻不是用來解開鐐銬的,而是用於啟動。
特定人的虹膜和DNA,可以使“鑰匙”發揮真正的作用——讓鐐銬上的鉛層完全褪去,使人間之神的行動徹底受製。
時間連續性決定一條世界線,記憶連續性決定一個人。
克拉克知道,按照蝙蝠俠審慎的作風,在已知他就是重啟前那個獨裁者的同時,黑暗騎士的大腦裏,肯定已經浮現出了一個全新的紅太陽監獄構造圖。
他曾親手擊碎了友人的信任。
如今再想重新獲得,尤其是蝙蝠俠這樣的人物,可謂難上加難。
克拉克看著對方竭力掩飾透支的狀態,低聲:“布魯斯。我無法奢求讓你再一次相信我,但是,請允許我幫你。”
“我也無法提供更多能讓你信任我的證據,唯有我對拉奧的誓言——從我們相識至今,我從未、也絕不會對自己的朋友說謊。”
“是我犯下了無法饒恕的錯誤。”
“是我背叛了我的夢想——那個尊嚴、自由、公正徹底綻放的世界……”
“我無法奢求你的原諒,但至少,請允許我擁有一次贖罪的資格……”
黑暗騎士站在那。
克拉克還絮絮地說了很多。但有那麽一小會兒,他沒有聽清。
自當年最佳搭檔第一次在正義大廳背向而對,直至5年不義戰爭結束,8年等待逆時鍾蓄能。
中間橫亙著整整13年歲月。
13年。
這段歲月裏,浸滿了鮮血與恩仇,浸著數百億人的人生。
而等到一切坍塌殆盡、世界重啟。
他等來了一個神明的懺悔。
此時此刻,哪怕是冷靜理智的黑暗騎士,都不免有些恍惚。
——不。他從來都不需要一個道歉,去證明自己的正確和遠見。
自始至終,他不過隻是想看見那個真摯熱烈的朋友,重新翱翔在這顆星球的雲天之下罷了。
……
2015,重啟第三年。
大都會和紐約正式結束戒嚴。
曾經的2015年,是這個世界步入黑暗的最大轉折點。在這一年,大都會被核平,善惡軸心戰爭爆發,全世界都陷入了恐慌和戰亂中。
而如今,世界依然是它原來的模樣。安寧又喧囂,紛亂而和平。
三年來,人間之神變得比從前沉默太多。
那雙晴空一樣的藍眸,成了一雙破碎的藍寶石。
除了在瑪莎麵前,他已經很少再跟什麽人說話。
隻是用自己所有的時間,算上從前偽裝小記者克拉克的時間在內,去拯救億萬人的生命,去配合蝙蝠的守鍾人任務。
手腕上的氪石鐐銬,總共有兩個啟動器。
他把其中一個交給了蝙蝠俠。
剩下一個,想要給誰,克拉克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知道這是一條新的時間線。
在這個世界,大都會需要他,瑪莎需要他,這顆星球需要他。
無論是他對這顆星球無盡的熱愛,抑或是非人般的責任感,他也不能允許自己再像重啟前那樣,一管氪石濃縮液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
比親眼目睹所愛之人在眼前消失,更殘酷的事是,當薩沙已經選擇以那樣慘烈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他卻必須逼迫自己,在這個世界繼續活下去,直至他從氪星人漫長的壽命中解脫為止。
又一次降落在蝙蝠洞,克拉克還沒開口。
蝙蝠俠先出聲了。
蝙蝠俠:“你最近常在孤獨堡壘研究母盒。為什麽?”
克拉克回答時,眼神似乎有些渙散:“我發現了一件事。單個母盒可以實現空間躍遷,而多個母盒配合氪星科技——就可以實現多元宇宙躍遷。”
沉默。
蝙蝠俠背對著他,看著大屏幕。
喬·克爾一直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被監視著。屏幕上,那個本該成為哥譚夢魘的男人,正為了自己的妻兒,四處尋求一次登台演出的機會。
剝去那個極惡的起源,他現在什麽都不是了。
隻是一個被生活攆著跑的普通人。
蝙蝠俠重新開口:“薩沙,或者跟他相似的人,應該隻會出現在極端世界裏;類似世界末日,或物資極度匱乏。”
蝙蝠俠:“他們很可能是多元宇宙中,即將崩潰的世界的修正者。讓這些世界回歸正軌,就是他們的任務。這種群體中有信息管製,最好嚐試偽裝成他們之中的一員。”
蝙蝠俠:“在他們的腦橋區域,生長著一根功能特殊的腦神經,負責搭載他們的‘力量來源’——這個情報來自於你和你的腦控機器——用你的顯微視線,就可以辨別。”
這些情報,都是黑暗騎士自己推理出來的。
薩沙高超的狙擊和駕駛技巧,都能證明他極具欺騙性的外表下,是個異常老練的戰士。
老是喜歡往兜兜裏撿破爛,什麽東西都想物盡其用的習慣,證明他從未真正在豐饒環境裏生活過。
從在正義大廳嬌養的環境,進入地下避難所後,根本不需要適應期,甚至能在原有的管理製度上提出新建議;
說明他從前大多數居所,其實都跟這裏別無二致。
克拉克:“……我知道我還有職責在身。但是我……我真的沒有辦法這樣活下去。布魯斯。我發誓我試過了。但是我就是沒有任何辦法——我隻是想去找他。不管是什麽也好,隻要是跟他有關的人和事情,我都想去找。也許……也許有一天,我真的能找到他……”
蝙蝠俠:“不需要解釋。到現今為止,你能對守鍾人計劃提供的幫助,僅剩下離人類政治遠些。所以,帶上你的聯盟聯絡器。如果發生需要你出麵的事件,我會聯絡你。”
哪怕不需要擁有正聯顧問的智慧,也知道這根本就是一件隻有瘋子才能想得出的事情。
……然而蝙蝠俠沒有阻止他。
世界重啟後,每當看見那些曾經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再度向他走來時。
蝙蝠俠依然會無法克製地回想起,那個顛顛地跟在他披風後的小狗腿子。
暖乎乎一小團光,擠在傷重又疲憊的黑暗騎士身邊。
這個畫麵,是他對那條時間線的回憶中,唯一一抹溫暖亮色。
他不能回想,隻有壓抑。
因為理智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這一幕,今生都不會再有。除了手臂上的刻印,告訴他那個少年曾經來過,這個世界,早已經沒有一絲一毫他存在過的痕跡。
可超人不同。
超人是一個奇跡,一個神話。
他是光明本身,他無所不能。
黑暗騎士閉上眼睛。
如果超人是一個瘋子,那麽毋庸置疑,他也是。
他說:“——去吧。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