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郗瑤抬眼看去, 見對麵茶盞摔落,幾滴茶水濺上吳夫人裙角。


  吳夫人神色不虞,皺眉看著裙角, “郡主稍坐, 臣婦去換身衣裳。”


  她半個眼神也沒給地上的小丫鬟, 隻起身出去,青衣丫鬟跟上, 另有兩個丫鬟拉了小丫鬟下去, 那小丫鬟癱在地上。


  又有丫鬟進來收拾茶盞,擦淨桌麵地上,除了開始小丫鬟唔咽兩聲, 餘下的動作皆是在一種靜默的氣氛中進行。


  看著收拾停當的丫鬟又站回原地,嘴角仍帶著先前的笑,郗瑤與海棠不禁對視一眼。


  這吳府……是不是太規矩了些?

  片刻後吳夫人便換了一身素服回來,衣角裙擺如先前一般規規整整, 分毫不亂。


  兩人對坐著喝了一回茶,郗瑤忍不住將來意道明。


  “醫學院?”吳夫人眉頭緊皺。


  “對。”郗瑤將建學初衷解釋一通, 又道夫人善醫, 特來求請夫人作醫學院的老師。


  吳夫人聽著聽著,眉頭不緊沒有鬆開,似乎皺得更緊了。


  “夫人?”


  “恕臣婦直言, 郡主此舉不妥!女子以貞靜賢淑為要,怎能拋頭露麵外出行醫?更何況男女授受不清, 若女子行醫,豈不是壞了倫理綱常?”


  拋頭露麵?貞靜賢淑?

  郗瑤忍了忍, 解釋道,“夫人也知道京裏女子求醫不易, 也著實不方便,若有女子行醫,不更是避免了男子醫治的授受不親?”


  “那也不該郡主操辦!”吳夫人正色道,“郡主出身皇家,身份尊貴,醫術之流……不過賤籍罷了,郡主若要玩,也該習些琴棋書畫女言女工。身為郡主,享百姓供養,合該以身作則,為天下女子作表率,而不是……自降身份,實在有失皇家體麵!”


  “夫人說醫術乃賤籍,那為何研讀醫書?自學醫術?”


  “臣婦習醫術不過因婆母身體不好,為更好照顧婆母,從沒有胡亂行醫!自認此為一片孝心,便是沾了醫術,也心甘情願。”


  合著您學醫是孝心,值得褒獎,別人學醫便是降身份失體麵?

  郗瑤不氣反笑,“夫人學醫確是孝心可嘉,隻是照夫人所說,這醫學院建立才更有必要。聖人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已及人,夫人為老夫人學醫乃小情,建學院為天下人學醫才是大德!”


  吳夫人頗為驚訝地看了一眼麵前的小丫頭,聽說她流落民間,去年才回京,在民間也不像能讀書識字的樣子,竟能拿聖人的話來壓她?

  不過終究還是孩子,才讀了幾本書,便自做聰明,吳夫人語重心長道,“郡主初讀書,還是以識字為準。”


  “聖人言非用在此處,須知人有分工,女子主內,操持內務,奉養長輩,撫育兒女,此乃女子本分,至於做官建院自有男子,天下陰陽二道合和已久,郡主又何必行破壞之事?”


  吳夫人說著尤嫌不夠,又補充道,“臣婦此次回京,便覺京中有些不妥,女兒家識得幾個字,懂些道理便罷,如今竟有些人家尋了夫子教家中女兒經義之類的,豈不左了性子?”


  她說這事,郗瑤怎麽會不知道,此事還是從安國長公主賞花宴興起的。


  春日裏有一回,花廳與竹林因一事意見不合,兩邊憤而對罵,當然少爺小姐們也不會像潑婦罵街似的大喊大叫,他們管這叫文鬥,兩邊各寫了文章辯論。


  論文章,小姐們自然略輸一籌,輸了心裏憋著氣,揚言下回再戰,私下裏好幾人都偷偷找夫子補課去了。


  郗瑤當時見這場麵也摻了一腳,隻覺得這些少年姑娘有種大學校園的感覺,意氣風發活潑明媚。


  眼下聽吳夫人這樣的言辭,郗瑤隻覺得內心充滿疑惑。


  大燕可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就拿原身娘親定國來說,那可是以女子之身上戰場的人物,差點跟著兄弟被封王。


  吳夫人自己還是有名的才女,頗受推崇,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夫人自己飽讀詩書,聽聞幼時曾言吳氏女不輸男兒郎,如今卻說女兒家識幾個字就好?”


  吳夫人聽到此言,眼神微暗,轉瞬又提起精神,“正因臣婦讀了如此多的書,才從前人所言得出這個道理。”


  “此次回京,也有在府上開家學的打算,守孝三年,也寫了女子規矩典範一書,郡主若有意,不妨來府上聽課。”


  郗瑤看著她讓丫鬟取來的書籍,隻覺得眼皮子直跳!


  那兩本書不過拇指厚,可封麵上分明寫著四個大字《女則》!

  一時之間,郗瑤隻覺得氣血上湧,心中火燒似的。


  她額角直跳,抖著手翻開,第一篇便道女子應有三從之道,四德之儀。


  所謂三從,即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乃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從方方麵麵對女子言行規範。


  這種嚴苛女性行為規範,禁錮女性思想地位的教條,維護封建夫權父權,強調以夫為天,恪守女性本分的東西竟然……竟然是她寫出來的?

  郗瑤猛地站起,“夫人要教授的便是這些嗎?夫人讀了這麽多年的書便是要拿著所學作繩索,生生束縛住女子嗎?”


  吳夫人交握在腹前的雙手一僵,再抬頭已是恢複平靜,“何談束縛?不過是規範罷了,女子……原就該如此……”


  郗瑤看著她雲淡風輕的樣子,心中更氣,冷嗬一聲,“夫人幾十年的書便悟出這個道理,不知那一屋子的書可會覺得明珠暗投?”


  郗瑤指指桌上的書冊,冷聲道,“書便不必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


  “……夫人?”青衣丫鬟上前。


  吳夫人不動,目光定在虛空,不知想到什麽,忽而輕笑出聲,“收了吧。”


  郗瑤怒氣衝衝地往外走,海棠頭一回見她氣成這樣,心下著急忙跟上去。


  半個時辰後,海棠盯著麵前門窗緊閉的屋子,滿臉擔憂。


  逢春恨不得扒窗戶上,“怎麽一點聲響也沒有?郡主今兒去吳府到底發生什麽了?”


  海棠哪有心思和她細說,眼看著天色已晚,郡主午膳就沒吃,這都幾個時辰了!


  夏芷撓撓頭,“上回在開封府時,郡主便有過一回。”


  海棠逢春扭頭看她,夏芷回想了下,“當初李家人被判流放,郡主心裏難受,便一個人悶在房裏,後來……還是顧公子進去的……”


  夏芷說著一著急,“顧公子後來特地叮囑過,別再讓郡主一個人待著!”


  幾個丫鬟也知道顧公子與自家郡主情誼深厚,可這天色已晚,這時去找顧公子,被大房瞧見,又是一番口舌。


  海棠一跺腳,“去,派人去前院看看大人和長臻公子可回來了!”


  屋內,郗瑤氣得來回走。


  醫術低賤?哼,這是仗著自己身處特殊階層,求不來太醫,再不濟也有城中各個老大夫,怎麽就不想想底層百姓的情況?

  還三從四德,女子典範?大燕好不容易因著新朝緣故,民風開放,對女子沒那麽嚴苛,她倒好,一本書硬生生要將女子都拉回閨房!


  郗瑤越想越氣,翻出藥箱,摸出銀針,擼起袖子,對著自己胳膊唰唰下針。


  她一直有這麽個破習慣,心裏不順就想動針。當初在學校,三個室友撞見過一回,哭著叫著讓她珍惜生命。後來好不容易被爺爺糾正過來,拿假人練手,這一穿越,又犯了老毛病。


  郗父才放衙,就見逢春滿臉急色在門口張望,知曉是何事,他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急匆匆趕到梧桐院。


  “幺兒?幺兒?爹能進來嗎?”


  郗瑤手一抖,胳膊一麻,紮錯穴位了。


  “阿……爹……等等,等等……”


  等郗父進來時,郗瑤已經一臉如常地坐在桌前,郗父悄悄打量,見她精神還好,正欲點頭,瞥見後頭沒扣緊的針盒,眉心一跳。


  “幺兒今日不太順利?”


  何止是不太順利,還窩了一肚子火呢,郗瑤長歎一口氣,悶悶道,“阿爹,吳夫人不願意。”


  “嗯?”


  “她與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不僅不願意來醫學院授課,甚至還反對我弄這個學院。”


  “怎會如此?吳夫人從前頗為大膽,你阿娘還誇過她心懷壯誌,不輸吳氏子弟。”


  “唉!”郗瑤搖搖頭,“我都懷疑傳聞中的吳夫人與我今日見到的是不是一個人了?”


  郗父看她無精打采樣,摸摸她的頭,安慰道,“別泄氣,做事總不能處處順利,咱們慢慢來,醫學院計在長遠,不急於當下。”


  郗瑤嗯嗯兩聲,興致不高,郗父又道,“其實學院的老師為何一定要找女子?太醫院、京中各家藥鋪,那麽多大夫,難道還求不來一個願意授課的?”


  郗瑤眼神微亮,又垂下眼,“他們能願意將自家醫術傳授出去嗎?多得是敝帚自珍的人……”


  郗父敲敲她,這話傳出去,人家願意給你授課才怪,他出了個主意,“宮裏王太醫醫術高明,不拘小節,尤其愛研究各種藥方。”


  郗瑤別的都缺,唯獨藥方子多,隻是,“王太醫負責阿祖的身體,能出來嗎?”


  “又不是每日授課,三五不時聖上不會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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