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鎮姑娘
“別喝!”辣菜一躍而起,急忙跑到何許身邊,奪過他手中的分酒器,“他兩年前做了胃穿孔手術,不能這樣空腹喝白酒的!”
嶽父嶽母小舅臉色一黯。
“沒事,你別大驚小怪的,我就喝一點……”何許繼續逞強。
“不!可!以!”辣菜收起何許麵前的白酒杯,義憤填膺道,“這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不戒掉勸酒的陋習啊!”
趙女士眼皮一垂。
她並不是個強人所難的壞嶽母,但臉又上有點掛不住,隻好清了清嗓子,生硬道:“愛喝不喝,來來來,咱們自己喝!”
一小時後,包間內已不堪入目。
趙女士目光迷離,雙頰通紅,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使勁拍打著何許寬闊的臂膀,愛不釋手道:“小何啊,你趙……趙姐我……選女婿就一個標準!”
“……什麽標準?”何許正襟危坐,絲毫不敢動彈。
“帥!哈哈哈哈哈!”趙女士仰天長笑,又一杯白酒下肚。
“……”
何許暗自腹誹,找到如此盛世美顏的女婿,不早該同意一百次了嗎?
“那您為什麽還要反對呢……”
趙女士一秒變臉,伸出食指,做了一個“噓”的表情,神色凝重地湊到何許耳邊,用氣聲道:“天……天機不可泄露!”
辣菜看著圓桌對麵爛醉如泥的趙女士,無奈搖搖頭,夾起一塊脆皮鴿,邊啃邊與一臉絕望的何許進行眼神暗號戰。
何許:「皺眉.jpg」
辣菜:「攤手.jpg」
何許:「憤怒.jpg」
辣菜:「神秘微笑.jpg」
買完單回來的老爸和小舅剛一進門,便眉頭一皺,雙雙坐到辣菜身邊。
“小辣菜,這倆人怎麽從剛才到現在就沒換過姿勢啊?”小舅目瞪口呆。
“鬼知道,”辣菜沒好氣地吐出一塊骨頭,“我媽今天酒量不行啊,才喝半斤就成這樣了?”
“唉,你媽一定是剛才太緊張了,所以一喝就上頭。”老爸愁容滿麵。
“她緊張啥?”
小舅迅速飛給老爸一個眼神,老爸掩嘴一驚,麵露難色。
辣菜見狀,頓覺有詐:“快說!你們到底有什麽瞞著我!”
無奈之下,兩人隻好七手八腳地把辣菜扯到包間外,低聲道:
“其實我姐她不是真的反對……”
“你媽說,普通女孩嫁入豪門前,一般都會被狗眼看人低的惡婆婆潑水甩錢罵天罵地,更嚴重的還會車禍失憶……”
“我姐說她絕對不能讓你受這種苦,所以今天就算下血本也得把咱家至少包裝成敢於揮霍的暴發戶級別,同時還要展現出視金錢如糞土的風采……”
“隻有態度夠狠手腕過硬,才能讓未來親家對你敬畏三分……”
“……”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辣菜情急之下沒收住音量,急忙輕聲道:“趙女士是加入什麽邪教組織了嗎?”
老爸蹙眉道:“不是邪教,是韓劇!”他一臉興奮,“你媽以前就經常嘮叨,說韓劇裏都是這麽演的,我本來挺不以為然,想我一個搞了一輩子現實主義文學的文字工作者,再怎麽也不能隨便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後來你媽非要拉我一起看,我這一看就停不下來了!”
“……”
“經過深入的研究調查,我發現,十幾年前的韓劇全是豪門惡婆婆千方百計阻止寶貝兒子自由戀愛,可現在的韓劇卻鳥槍換炮,整個反過來了!”老爸越說越興奮,仿佛發現了可以改變人類命運的黑科技似的,“現在啊,都是普通人家反對寶貝女兒嫁入豪門,反對得越激烈,豪門婆婆就越倒貼,有一個叫什麽「金秘書」的劇就是這樣演的,你有空不妨看看!”
“你們老兩口不是天天教育我不要不切實際嗎!韓劇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我才不稀罕看!”某人在撒謊,某人上周末明明還廢寢忘食通宵追完了彬彬oppa主演的新劇。
“這你就不懂了,藝術源於生活,連電視劇裏的人物都與時俱進了,咱們普通老百姓不也得緊跟時代新風的步伐嘛!”
辣菜竟無力回懟。
關於藝術與生活之間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連哲學家都回答不了,她還懟個什麽勁呢。
“好了好了,小辣菜,你也別生氣了,這事兒也千萬別告訴小何,你媽她更年期也不容易,今天心血來潮搞這麽一出,明天一醒酒肯定就全忘啦,你也別讓她在晚輩麵前下不來台,”小舅笑道,“等下進去,我就隨便找個由頭收場,讓她趕緊回去休息,你爸媽明天一早還要回邯城呢!”
小舅推開門,立馬像打了雞血一樣,一溜小跑到座位邊,迅速將白酒杯滿上,眉飛色舞道:“我差點忘了,今天是小辣菜工作轉正的日子,來,咱們大家再一起喝一個,慶祝一下!”
“哦對!”趙女士一聽到“轉正”倆字,便一把推開何許,兩隻迷離的眼睛努力散射著希冀的光芒,醉醺醺道:“轉正後工資多……多少呀?”
“七千……”辣菜深知這麽點工資一定又會被趙女士diss,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才漲了一千?你們老板也太摳門了吧?我們這賣酒的銷售員都比你掙得多,你還不如來我公司賣酒呢,哈哈!”小舅開起了玩笑。
“可以嘛李辣菜,超小號可是兩年沒招過新員工了,恭喜你!”何許揉著酸痛發麻的臂膀,默默為辣菜解圍。
“小何,你怎麽對他們影視公司這麽了解啊,你不是做金融的嗎?”老爸十分好奇。
“其實……何許是我們公司的大股東……”辣菜低下頭,極不情願地道出了這個困擾她已久的事實。
“大……大股東?!”趙女士仿佛瞬間消了醉意,酒杯一甩,對女兒驚呼道,“合著你賺的都是他的錢?”
“原來如此啊!”小舅也添油加醋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小何,都是一家人,怎麽不多給我們小辣菜發點工資呀!”
“你以為人家大基金跟你賣酒的一樣啊?”老爸一臉睿智,“人家那叫公私分明!”他拿起麵前的石榴汁,與何許碰杯道,“小何啊,你既然是她的上司,就找機會多磨煉磨煉她,讓她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編劇!”
“那我這杯酒,就祝小辣菜早日寫出票房過億的劇本,幫小何的基金賺大錢!”小舅舉起手中的酒杯,暢飲而下。
“我不舍得她那麽辛苦,”何許笑道,“我養她就好了。”
眾人歡笑起來。
辣菜卻如坐針氈。
聽到男朋友說“我養她”,正確反應本該是很高興,但她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這種不高興,是聽到老媽、瑞秋姐、周蠢蠢和衛生間同行的話時,同樣的不高興。
「小何以後一定能賺大錢!」
「該不會是何許逼你放棄事業歸隱豪門吧?」
「她那個破劇本竟然進了海南電影節創投比賽,一定是通過何許走的後門。」
「等你嫁給何大資本家,分分鍾把全樓同行花式吊打!」
短短一天,某個被她遺忘的,又或許是潛意識一直在逃避的命題,如洶湧的潮水般,頃刻間將她淹沒。腦袋像泡進了冰涼的海水,隻剩下沉悶不清的聲音,刺痛著脆弱的神經,嗡嗡作響。
為什麽不期待她本人賺大錢?為什麽男朋友財大氣粗就會被誤解要放棄事業?為什麽造謠要造到她辛辛苦苦創作的劇本頭上?為什麽要憑嫁入豪門的姿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對全樓同行花式吊打???
一連串的靈魂拷問,讓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矯情。
她畢竟是個正常人,何許能帶給她的榮華富貴和一世享樂,她也真情實感地星星眼過。可是這些紙醉金迷的東西,並沒有強大到可以完全占據她驛動不安的內心,那些從孩童時代就銘刻心間的夢想,那些在工作上渴望得到肯定的希冀,那些對才華和能力惴惴不安的自我懷疑,那些無所遁形的同輩壓力,總不能因為“嫁入豪門”四個字,就胡亂說聲拜拜,不留一片雲彩吧?
她最親愛的家人,正在席間歡笑。她最親密的愛人,隻想閉上雙眼寵她到老。
能解決這些難題的,也許隻剩下她自己了。
“爸,我明早跟你們一起回邯城吧。”辣菜靠在紅光滿麵的老爸身邊,聽著席間熱情洋溢的歡聲笑語,兀自斟滿一杯白酒。
“你明天不用上班?”
“我想家了。”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爸看她神色有些不對勁,低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辣菜急忙收起黯淡的眼神,眼睛笑成兩彎月牙:“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好不容易轉正了,趕緊提前行使兩天年假,爽一把!”
翌日清晨,還沒等初冬的朝陽把雲霧繚繞的天際燙紅,辣菜一家便驅車返回邯城了。
她從美國回來後,還一直沒有回過老家,所以這次突然決定和爸媽一同回去,也並未引起何許的懷疑。
辣菜一家住在邯城高開區新建的小高層。這套房子是辣菜大二那年家裏老房拆遷後分到的補貼安置房,樓盤很新,但物業一直忙於隔壁小區的商品房規劃,根本無心管理這個安置房小區,所以裝修粗糙的樓道裏肆無忌憚地貼滿了各種治療狐臭陽/痿和一本萬利基金產品的小廣告,要是把這場景傳送到北京798的美術館裏,完全就是個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新潮藝術展。
其實,當時爸媽額外分到了一套隔壁小區的商品房,但是為了給辣菜準備出國留學的學費,也為了給喜歡自駕遊的老爸換一輛途觀越野,夫妻倆便一狠心,趁房市最熱的時候把商品房賣了。
辣菜不禁感歎,這也許是老爸老媽有生以來最正確的決定,如果糾結到現在還沒賣,就隻能和這座城市無數黑壓壓的鬼樓一樣,死氣沉沉地爛在手上了。
如今回到這間隻陪伴她度過兩個大學寒暑假和幾個春節的公寓,辣菜並沒有找到想象中青春懷舊的感覺。於是,在對著中學時代的日記本和同學錄一通陶醉之後,她百無聊賴地窩進沙發,看起了電視。
兩天後,趙女士實在忍無可忍,把三天沒洗澡滿身妙脆角味的辣菜揪起來,帶到了姥姥姥爺家。於是,辣菜抱著一筐紅彤彤的冬棗,雙眼無神地窩進姥姥姥爺家的沙發,繼續看起了電視。
“你個窮孩子,不是隻請了兩天假嗎,怎麽還不買票回北京!”趙女士幫姥姥擇著豆角,沒好氣地問道。
“我又多請了兩天。”辣菜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一臉心不在焉。
“你看看你,剛轉正就偷懶,沒日沒夜跟那看電視,你以為這是在過寒假嗎!”趙女士越說越急,“趕緊給我回北京上班去,我可不想天天伺候你!”
辣菜無動於衷。
趙女士這刀子嘴一突突,豆腐心就上來了。回到邯城的這幾天,她也隱約察覺到辣菜的不對勁,但女兒明明情場職場雙豐收,她怎麽也想不出這小丫頭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她緩了緩氣息,心平氣和道:“你初中同桌那個女孩……叫什麽來著?”
“夢迪?”
“對,郭夢迪!她聽說你回來了,想要邀請你去她家玩,說你一直不回微信,也沒你現在手機號,就打到我這了!”
辣菜一怔,她自然收不到微信。這幾天,她刻意減少了與何許的聯係,為了不把焦慮情緒傳染給他,幹脆就借口“想過幾天遠離電子產品的古早味生活”,直接關機了。
見辣菜依舊無動於衷,趙女士急忙道:“我已經替你跟她約好了,明天下午三點在市中心世紀商城的奶茶店見,”她放下豆角,走到辣菜麵前,堵住她眼前的電視,“她姑姑退休前跟你爸在一個報社,你作為北大畢業的高材生,可不能隨隨便便放人家鴿子,不然會被說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
第二天,辣菜昏睡到下午一點,突然想起兩小時後的約會,於是匆匆洗了澡,化了淡妝,隨便啃了兩口剩飯,便出門打車往世紀商城趕去。
邯城中心的世紀商城,是辣菜中學時代最愛去的吃喝玩樂場所。這座壟斷全城購物娛樂活動的大型建築,從一期擴張到四期,從餐飲電玩KTV擴張到健身房美容院早教中心,連周邊的沿街小店和民宅都被它無情吞並了。
站在氣宇軒昂的大樓前,吹著比記憶中更加刺骨的寒風,看著眼前熙來熙往的陌生臉孔,辣菜暗自懷疑,這一定不是她曾經恣意青春的地方。
“李辣菜!”夢迪站在商場大門右側的奶茶店外,一手一杯網紅髒髒茶,歡欣雀躍地向寒風中發呆的女孩跑來。
“夢迪!”看到熟悉的麵龐,辣菜頓覺一陣溫暖。她收起迷茫的思緒,一把抱住夢迪,“三年不見,你怎麽還是這麽瘦啊!”
“哎呀我奶茶要灑了!”夢迪從她懷裏掙脫出來,驚呼道,“三年不見,你怎麽還是這麽虎啊!”
辣菜接過髒髒茶,笑眼盈盈道:“不是說好店裏見嗎,你怎麽跑出來了,”她挽住夢迪的胳膊,二話不說就往商場裏走,“找個地兒坐會,好好敘敘舊!”
夢迪人瘦力大,手臂一勾,又轉身帶著腳下踉蹌的辣菜往外走:“找什麽地兒啊,去我家擼娃不香嗎!”
坐上夢迪的紅色保時捷卡宴,兩位昔日同桌便滔滔江水聊個不停,聊初中聊同學聊八卦,聊留學聊戀愛聊婚姻,最後聊到了生孩子。
“夢迪,生娃疼嗎?”
“不疼,上了無痛,跟痛經差不多。”
“……你能不能好歹裝一下……以後倆孩子問你,媽我們是怎麽生出來的,你說哦你們是我痛經痛出來的,這不三觀盡毀嘛!”
“用不著我毀,娃早就三觀紊亂了,今天奶奶帶說必須穿襪子否則會著涼,明天姥姥帶說不能穿襪子否則會上火,後天阿姨和我帶,一個吵著要穿襪子,一個哭著說打死也不穿襪子,別說娃了,連我三觀都毀了!”
“你這一邊帶娃一邊上班,吃得消嗎?”
“害,我教委的工作早就辭了,一個月就那麽幾千塊錢,還不夠我做美容呢!”
“那你以後都不準備工作了嗎?”
“反正我老公家裏有錢,他養我唄!”
見辣菜神色一晃,夢迪笑道:“我知道,像你們這種事業女性,特別不能理解我們這種家庭婦女。”
“你可拉倒吧,就我還事業女性呢,說我是被別人的事業剝削的廉價勞動力還差不多。”
“其實吧,我有時候還挺羨慕你們這些在北京打拚的同學呢,老周想當律師,小圓子想開餐廳,你想成為一名編劇。”夢迪直視前方,淡淡道,“而我,渾渾噩噩活了三十年,連自己的夢想是什麽都不知道。”
辣菜轉過頭,在夢迪臉上,仿佛看到了極其陌生,又熟悉得可怕的迷茫。
趁氣氛還沒僵掉,她急忙抓起手邊的髒髒茶,二話不說懟到夢迪嘴邊,逗趣道:“你趕緊給我閉嘴!都兒女雙全了還在這酸,我看啊,你的夢想就是氣死人不償命!”
“哈哈,想不被我氣死,就趕緊找個男人造娃!”
整個下午和晚上,都是在夢迪家裏的歡聲笑語中度過的。
滿是人間煙火氣的聯排別墅裏,孩子嬉鬧,大人說笑,有種陌生又熟悉的美好。
有一瞬間,辣菜真切地感受到,正如夢迪羨慕她的生活一樣,她也在羨慕夢迪的生活。
陌生與熟悉,迷茫與美好,種種難以名狀的矛盾與諧和,大概就是她們的圍城吧。
幸福快樂的人,勇敢羨慕著別人的生活,也忘我熱愛著自己的生活。
或許那些困擾她的難題,也並非隻有一個答案。
突然,夢迪的聲音把辣菜拉回現實:“辣菜,小區門口有人找你!”
“靠,我媽還當我小學生嗎?找我都找到你家來了?!”
“不是你媽……”
“啊?”
“門衛說,是李辣菜小姐的男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你的何大資本家又上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