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傳道台上此時仍舊無人。
沐寒正納悶間,耳邊又聽鍾鳴一聲。
鍾鳴過後,道場入口處,一黃袍修士現身,他踏空而行,行動間衣袂飄飛,身形微微搖晃,像是醉酒,又像是在遵循一種奇異的韻律,倏忽間便略過一眾聽講修士,到了傳道台。
他輕飄飄地落在傳道台上,就像新燕落在春枝上,輕盈而明活。
那人行至沐寒身側不遠時,沐寒似乎嗅到一股濃鬱的、聞之即使人醺然的醇鬱酒香。
沐寒正想確定,卻聞不見那味道了。
那人回身,在傳道台上落座;這人看形貌,是個蓄著長須的清瘦中年人,穿著一身不大合體的杏黃袍子,整個人在衣袍間飄飄晃晃。
中年人容貌普通,眼神很亮。他抬手將一隻像是瓷酒壺的容器放在麵前的桌案上——沐寒覺得她剛剛聞到的可能真的是酒氣——隨後輕輕拍手,隻聽第三聲鍾鳴響起,道場入口關閉。
辰時正,講道開始。
鍾鳴餘音散盡,那中年人拍手卻未停。他顯然並不是在提醒在座修士傳道開始,那拍手的節奏,亦不像是尋常計時那般,聲聲間隔一致。
他也不說話,就是坐在那裏,搖頭晃腦,像是在集會上乘著酒興給唱歌的人打拍子。
他不說話,旁人就更不敢在築基期修士麵前交頭接耳了。於是這廣闊的道場中,一時就隻剩下中年修士搖晃著頭頸胳膊打拍子的聲音。
那拍手的節奏,幾下快幾下慢,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仿佛沒有什麽規律,全憑他自己樂意,但認真聽下來,又叫人隱隱覺得,這拍掌聲的節奏中,有種獨特的玄奧韻律潛著。
引人入勝,惹人著迷。
沐寒聽著聽著就有些入神了,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東西。
這東西離她太遠了,摸見了也幫不了她什麽,但若說這“摸”全然無用,便無疑是謬論了。
沐寒沉溺於描摹那“未知”的麵孔,不知過了有多久,方如同大夢初醒,驚覺自身此刻處於何方。
回過神,第一時間看向傳道台,隻見那中年修士此時已經停了擊掌,正用一隻手支撐著腦袋歪靠在桌案上,一雙眼睛,似是醉眼迷離,卻又極為清亮,正微眯著向台下看。
沐寒沒喝過酒,但她覺得,她剛剛的感覺,應該就如同酒徒飽飲美酒陳釀,天地萬物盡皆消散,維餘一個“沉醉”二字。
台下的修士,大多正在低聲交流,想著之前的情景,這種低聲交流應當是黃袍修士鼓勵後的結果;少數是在低頭沉思,另有極少數的人,則還明顯沉浸在那大有玄機的擊掌聲裏。
沐寒見那講道的前輩此時並沒有說話,便也垂下頭思忖剛剛的奇妙感受。
過了少半刻,黃袍修士拎起酒壺灌了些酒,隨後放下酒壺,酒壺與桌案相碰發出輕輕的一聲響,不大,但瞬間聚集了無數修士的注意力。
傳道修士抬手擊掌,緩慢地擊出三聲響。
“列位,”這是沐寒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他聲音帶著些令沐寒本能地感到排斥的酒意,但沐寒並沒有被這點負麵情緒影響,微微停頓後,依舊專注地聽著黃袍修士講話:“會來聽金某醉話的,該都是符術已然入門的才俊,想剛剛半個時辰裏,列位不會無所得。”
“修仙諸道,大可為武、法、陣、器、丹、卜、符、靈八道,若要往精細裏分,則又有廚、醫、農、獸、藥、裁、脈、卦等諸多分劃。於修仙諸道中,屬“創”“生”之類,為丹符器陣靈五道,符術,似是此五道中最為簡單、最好出頭的一道。”
金長老晃晃酒壺,但未飲酒,他放下酒壺舒展了下手掌,才又繼續道:“我輩散修,大多資源有限;各道天賦出眾者,多因資源不足,荒蕪了精研,蹉跎了歲月,最終泯然眾人。唯有符道,因其初時耗費有限,使得吾輩散修中資質出眾者不致未入道而先折戟。”
沐寒深以為然。
說白了就是學符初期花費最小,等學到後麵花費上來的時候,修士也有了供養自己的能力,不像丹器獸三道——靈道主分禦獸種植兩個大類——見到回頭錢之前,可能都砸了上千靈珠進去,等閑散修扛不動這個花費與風險;也不像陣卜植三道,陣卜二道修為低悟性低絕對學不明白,有那悟性高的學明白了,築基期前也是沒什麽用處的——當然,放棄仙途跑去凡人國度混個終老之類的用處是不算在裏麵的——植道其實就算是農道了,耗費的時間多不說,種的東西階位低回報就少,階位高耗費的成熟時間就多,對靈力的要求也會很高,更別提還有土地方麵的成本了。
沐寒和暮江,最開始為什麽會去學符?自然是因為成本夠低,兩人擔得起學習的花銷,也擔得起學藝失敗的風險。
“然,符術,”金長老拍了下桌案,上身前傾,像是在認真打量底下聽講道的這群人:“實是最基礎、最接近仙道本質的一道。修習丹陣器卜的人,達到一定境界,再想往上,往往會發現,丹學深了要懂符,器學深了要懂符,卜和陣,想學深,更是必須得先跨過符這道坎!”
“何為符?符是仙的文!何為文?文乃道之痕!”金長老站起來,一甩袍袖:“同座之人若有得入符道者,入道之日再想我今日之言,必有同感。今日我忝做前輩,登此傳道台,不應敘好高騖遠之言,此話至此以為終,隻望在座諸位,每提筆書符之時,思之重之,切莫敷衍潦草!”
他話語間似是無意帶出的“入道”一言,讓一直全神貫注聽著他講道的沐寒心裏一個激靈。
旁的修士估計都是不知道的,可她知道啊!
入門和入道不一樣,入道也和入道不一樣,但這金長老說的入道是哪個入道,沐寒是很容易斷定的。
若說一個人在符文一道上達到了“入道”的地步,或者是某人入了符道,直白來講就是那人已經達到該道大師的境界。
大師又意味著什麽?
哪怕是剛晉入大師的修士,其在修真界的地位也不會比金丹中期的修士低。
聽金長老的口氣,他所說種種並非拾人牙慧,至少其中應當有自己的領悟。
——所以,這金長老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竟然被散修聯盟算作築基期長老推出來給他們講道了!
散修聯盟真的知道他們幹了什麽嗎?還是說白馬城裏講道的這些散修聯盟長老,至少是第一日講第一場的這八位長老,都是這樣學問精深的前輩?
這可是符術大師!大師!
若不是此時在費神聽講,沐寒此刻的心情怕都可以用驚恐來形容了。
就在沐寒驚歎間,金長老說完了上麵的那一席話,他一抬手,指尖瀉出一縷金色的靈力來。
那隻精瘦有力的手在空中虛畫,金色靈力過處,皆留下了金光燦燦的印痕;沐寒緊盯著他的動作,覺得這個符文像是求靈雨的符文,但這金長老用的是金係的靈力,又讓她不太敢斷言他這畫的就是求雨的符文。
這個符文筆畫略多,但整體來說還是趨於簡單——符文的難易並不能單純以筆畫多少來妄斷。
金長老將最後一畫畫完,整個描繪在空中的符文金光猛然轉亮,一瞬後金光逝去,符文的顏色竟已在此刻由金色轉成了湛藍色。
這枚符文正是求雨符文,或者說是降雨符文,且降下的會是和靈雨術一樣的靈雨。
此間道理……莫非是金生水?理解自然是很好理解的,隻是若換個金係修士來做這等事,那修士隻怕會大罵提議的人異想天開。
沐寒心裏又是好一陣驚歎,她修習九華決,本來講究的就是五行輪轉生克演萬物,在這樣的事情上比起旁的修士有絕對的優勢,就這樣,她也不敢說自己隻要用心練習就能用金係靈力畫水係符。
而且,就隻這不要符紙不要筆墨,隻用靈力就能在虛空裏畫符的本事,就足夠令人以為觀止了。
但這還沒完。
金長老虛虛撚起那枚空中的符文,信手取了張符紙出來。
那符紙是不入品階的普通符紙,是個學過符的散修都能一眼確定這張符紙價值的微不足道。
那金長老直接把求雨符文往符紙上一拍,動作很是隨意,沐寒呼吸都頓了一下,簡直要擔心他一巴掌把符文拍散了或者把符紙拍碎了。
但這種事情顯然不會發生。
符文落在符紙上,便直接印了進去,並無一絲不妥,就好像它本來就是被畫在那張符紙上的一般。
一張二階的降雨符篆。這已經是不入階的普通符紙能支撐的極限了——事實上,師級的製符修士,都很少能做到用不入階的符紙成功製出二階符。
沐寒已經驚歎不過來了。
昨天的靈珠花得值當啊。
就算是後麵的時間金長老別的什麽都不講,就憑他現在露的這兩手,她今天上午就沒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