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竹生長安:雙城雨
中午的太陽紅豔豔地懸掛在天上,金燦燦的光芒將靛青色的窗簾染得輕薄通透,傅竹生在自己水藍色的羽毛被裏翻了一個滾兒。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拿起枕頭邊的手機看,可按了一會兒手機卻還是黑屏。傅竹生這才想起,昨晚睡覺前她把手機關機了。
這兩天有很多的陌生來電,都是媒體記者打來的,為的是采訪她這個年輕的、名不見經傳的攝影大賽獲獎者。獲獎的作品名叫《遇梅》,是關於梅祿園的一組照片。這組照片在網絡上的傳播量很大,其中最火的是一張唯一有人的照片。
遠山蒼鬱,霧嬈雲妖。偌大的梅祿園在照片中仿佛一串蜿蜒崎嶇的紅珍珠。因了驟然縮小的比例,如像素模糊了的紅珍珠一顆一顆地躍動著跳入人們的視線。一人頎長的剪影在照片的邊緣裏隻出現了一半,昏昏翯翯的影像化為雲穿霧繞的古老巫術,引導著無數心靈在如鏡山水的聖象中穿梭。
這個剪影是梅遇。
傅竹生在梅祿園初遇梅遇的那天,無意間拍攝下的照片。而就是被這幅照片感動,陸醒醒才把傅竹生的這組照片發給了攝影大賽主辦方。
傅竹生開了機,一大堆電話和信息湧了進來,場景堪比泥石流。傅竹生本想給薛蘭台回個電話,突然想起薛蘭台最近一段時間都很忙,便給她發了個微信,告訴她自己之前關機了,中午十二點才睡醒。
本來想打電話把始作俑者陸醒醒罵一頓,但仔細思考了一下還是覺得算了。得獎也不是什麽壞事,何必如此矯情?再說陸醒醒這兩天好像去美國出差,時差顛倒,傅竹生覺得暫時還是不要打擾她為好。
從地上撿起米老鼠紅色衛衣套在單薄的睡裙上,傅竹生打開門,用穿著厚厚棉拖鞋的腳踹了小屁墩兒的屁股一下。
小屁墩兒彼時趴在門口睡得正香,並沒有起來理它的小主人。直到從廚房中傳來的方便麵香味將它從夢中喚醒。閉著眼爬起來,它顛兒顛兒地往香味飄來的地方走去。
傅竹生往小屁墩兒麵前放了一碗狗糧,摸摸小屁墩兒的頭,“你的早飯。”然後端著她香氣撲鼻的方便麵走進了臥房,關上了門。不知道為什麽,傅竹生覺得自己此時非常像一個渣男,於是把方便麵放到桌上後,她又退回去打開了門,保證小屁墩兒想進來的時候隨時能夠進來。
因為沒開燈沒拉窗簾而顯得昏暗的房間裏,鼠標滑動著電腦屏幕,傅竹生原本想一邊吃飯一邊整理昨天新拍的關於西安老街的照片。然而目光無意間落到了那幅帶有梅遇剪影的照片上,她不由得又發了半天的呆。
其實她並沒有很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對她來說,麵對梅遇一直以來都是一件需要很多勇氣和能量的事。梅遇為人處世,一向讓與他相處的人覺得輕鬆。可事實上呢,她老盯著梅遇看,注意力集中是很累的。
傅竹生給梅遇發微信:梅叔,你現在在哪裏啊?可以語音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梅遇:嗯。
傅竹生發了語音過去,梅遇接通了。梅遇告訴傅竹生他現在在上海的實驗室。
“在實驗室也可以聊天嗎?”傅竹生問他。
梅遇道:“實驗室外麵的辦公室,我正在處理一些實驗數據。”
“哦。”
“想說什麽?”實驗數據在電腦中有序地錄入,梅遇見傅竹生良久不說話,便開口問她。
傅竹生抱著手機搖搖頭,眼神落在微信界麵上,有些懵懂地呆滯。“不知道。”
梅遇便也靜默了,隻繼續處理手上的工作,沒有說話。
上海今天落雨了,淅淅瀝瀝的大雨,將整個城市原先一片銀白閃光的玻璃大廈澆得迷霧蒙蒙的,仿佛煙瘴重重的巨木森林。
從電子機器中傳出的雨聲宛如靈巫催眠的咒術一般,傅竹生支棱著一隻耳朵靠著手機屏幕聽,眼皮一沉一沉地似乎馬上就要合上,然而始終也沒合上,她像是睡著,也像是醒著。
西安這邊也是陰天了,沒有透過窗簾的陽光,整個房間於是顯得更加昏暗。屋裏也沒有聲音,隻有小屁墩兒舔食狗糧時偶爾發出的沙沙聲,仿佛滴漏中穿過的細膩浮薄的流沙。
辦公室裏敲擊鍵盤的聲音清爽利落,修長的手指似乎變成了某種樂器,恰到好處的節奏感,與窗外的雨聲融合為了一首自然的協奏曲。梅遇看了一眼窗戶,原本想把窗戶關上,但不知為了什麽,最後還是沒關。手機裏並不是沒有聲音的,至少他可以聽到傅竹生淺淺的呼吸聲,就像清水滑石間的細小遊魚,摩挲著人的耳膜,帶來些微令人難以琢磨的癢感。
剛才應該也沒睡著,不過現在傅竹生卻覺得自己好像睡醒了一樣清醒。她全然忘記了微信語音的存在,開始吃麵了。她吃麵的聲音很小,不像陝西漢子喜歡大口吸溜麵,更帶有一些江南女孩子吃東西時的矜持和禮儀。
忽然不按鍵盤了,梅遇疑惑著聽著從手機中傳來的古怪聲音,抿唇輕笑了一聲。
很小的一聲,卻讓傅竹生瞬間意識到了梅遇就在手機的另一邊。她的臉微微地紅了,從電腦屏幕中透出的幽藍的光打在她的臉頰上,為那抹細膩的粉紅色揉進了幾縷油畫的詩意。“……梅叔,你在嗎?”
“你可以當我不在。”梅遇說道。
傅竹生端起碗,繼續吃麵,隻是弄出的聲音更小了。麵條一根一根地溜進嘴裏,然後被抿成粉末咽進了喉嚨。小屁墩兒過來了,跳上傅竹生的腿,鑽進傅竹生懷裏縮成一團。它貼著傅竹生薄薄的肚皮,憨憨地又睡了起來。於是傅竹生憂傷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梅遇在那邊問她。
低頭瞄了一眼小屁墩兒,傅竹生回答道:“我想站起來來著,小屁墩兒跑過來壓著我了。”
雖然之前沒聽過小屁墩兒的名字,不過梅遇還是立馬想到了傅竹生的頭像,猜到小屁墩兒就是傅竹生養的狗。“你不能把它放地上嗎?”梅遇邊研算新記錄的數據邊說。
摸摸小屁墩兒毛茸茸的腦袋,傅竹生說道:“不舍得。”
聞言,梅遇隻是“嗯”了一聲,沒什麽特別要說的,便繼續做自己的工作。
傅竹生捋著小屁墩兒的毛,聽手機那邊沒聲了。她握著鼠標開始進行照片的後期編輯。電腦上郵件的圖標亮起,傅竹生點進去一看,居然是西藏公益組織發來的邀約,說是請她去拍一套西藏的風景照片以作宣傳之用。手指不自覺地扯著小屁墩兒腦袋上的毛,傅竹生考慮著要不要接受。
“梅叔,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上海的雨勢似乎小了點兒,但天色比之前更陰了。梅遇邊開燈邊跟傅竹生說話。“你想問什麽?”
雖然心中明白自己到底是會去的,為什麽不去呢?看起來會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旅程。不過傅竹生還是很想參考參考梅遇的意見。“你覺得我……是一個優秀的攝影師嗎?”
梅遇不知道傅竹生為什麽會突然問他這個問題,一直在翻動的手指停了片刻又繼續動起來,他道:“這種問題,最好還是你心裏有自己的答案比較好。不過,如果你非要讓我說,那我就說了。我覺得你不夠成熟,也不夠努力,但勝在有些年輕人的靈氣。”
傅竹生聽了梅遇的話,心中覺得很是倉皇,“梅叔啊,咱們能不能直接一點?你隨便誇我一下會怎麽樣啊?”
梅遇笑笑,又不理她了,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工作裏。
傅竹生沒得到回應,暗歎了一口氣,隻好埋首於西藏公益組織的郵件中。空氣又開始安靜了。小屁墩兒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從傅竹生腿上跳下來,顛著屁股悠哉悠哉地走了。
剛好回完了郵件,傅竹生拿著碗去了廚房,地板上發出拖鞋摩擦的聲音。這聲音經過手機的信號處理稍微變了點形,梅遇在那頭聽著,暫時聽不明白這聲音的來源。“竹生?”沒有人理他,於是梅遇大概猜到,剛才是傅竹生離開房間的聲音。
在廚房裏洗洗涮涮了好一陣,傅竹生笨手笨腳地把剛才吃麵的碗摔在了地上。不過沒事,隻見傅竹生鎮定自若地從地上撿起碗,放到水龍頭下又衝了一遍。她這個碗其實就是一般兒童使用的塑料碗,上麵還繪有一隻小黃狗,被傅竹生拿來專門放方便麵的。塑料碗摔不壞,於是傅竹生用得很是稱心如意。
傅竹生踩著拖鞋回來了,梅遇又聽到了跟之前一樣的聲音。“竹生?”
“什麽事?”傅竹生把懷裏的一大堆零食劈裏啪啦地放到桌上,動作看起來很是霸氣。
梅遇已經在處理實驗的最後一部分材料了,分心不得,所以他也沒去應付,隻淡淡道:“沒什麽事。”
傅竹生拿起一包薯片撕開包裝袋,咕噥著,“沒事喊我名字做什麽。”一邊又重新埋頭於照片的海洋中。傅竹生原本做事就不太專注,今天和梅遇開著微信邊聊邊工作,反而效率還高了不少。大概是因為不好意思弄出太大動靜,隻好乖乖坐在位子上做事的緣故吧。
太陽好像從雲裏麵出來了,傅竹生站起來,趿拉著拖鞋去床邊拉開了簾子,打開窗戶。聽著外麵小鳥嘰嘰喳喳的歌聲,傅竹生又有點坐不住了,她想去外麵采風。不過略一思索,覺得還是先把去西藏的行李收拾了比較好,畢竟旅程三日後就開始了。
她走到桌邊彎腰對著手機說:“梅叔,我可以放歌聽嗎?”
對此,梅遇有些小埋怨,“你好煩。”
話是這麽說的,不過聽起來好像是沒有反對的樣子,於是傅竹生打開了電腦的音樂。怕真的煩到梅遇,傅竹生還把手機拿到了床頭櫃上,離電腦遠遠的。不過如此一來,她的動靜梅遇倒是聽得更清楚了。
傅竹生溫柔地摸了摸床頭上的陶瓷小喇嘛,然後把行李箱放到床上,打開衣櫃開始整理行李。窸窸窣窣的聲音比電腦裏的音樂還吵。
梅遇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把最後一個數字輸入電腦,然後把整個資料包一股腦兒地發給了助理。梅遇的助理很聰明,在大學讀碩士的時候就有正規實驗室經曆,隻是年輕人有點貪玩愛偷懶,需要梅遇不時地敦促著。梅遇想到了傅竹生,他有些疑惑,是不是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呢?
“竹生,你最近要出差嗎?”梅遇聽出傅竹生在整理行李,於是問道。
“是呀,”傅竹生回答梅遇,“有人邀請我去拍攝一組照片。”
“他們為什麽會邀請你?”
啃了一口蘋果,傅竹生坐到床沿上休息休息,“怎麽了?我很不好嗎?”
梅遇一邊將金絲眼鏡扶到鼻梁中間,一邊笑道:“不是,你誤會了。我就是想讓你仔細一點,免得被人家騙了。”
“怎麽會,我又不是豬。”傅竹生把自己的作品獲獎頁麵截下來發給梅遇,“來,梅叔,看看我勝利的果實。”
猝不及防地收到來自傅大攝影師的獲獎作品集,梅遇還有些意外。手指靈活地滾動著寬大的電子屏幕,梅遇的眼神最終落到那幅帶有他剪影的照片上。
記得那天梅遇正站在山頂一個很高的亭子上俯瞰梅祿園。傅竹生叫他不要轉過來。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傅竹生拍下了這張照片。他想起來傅竹生邊拍他的時候還邊誇他好看,全身都好看。沒想到啊,這個誇他全身都好看的小姑娘,最後把他剪得隻剩下半個模糊的背影。
淺淺淡淡的笑容在梅遇臉上出現,梅遇想,傅竹生的靈氣裏有份獨有的少年人的可愛。而就是這份獨有的可愛,讓她區別於其他的攝影師。“你拍得很好。”梅遇真心誇讚道。
傅竹生臉上泛起了一絲小得意,她把手機放在耳邊,垂下的長發將她的笑容遮了一半,短暫變化的光影讓她顯得分外靈動。“嗯,謝謝梅叔叔。我一定會繼續努力的。”
俗話說,春天孩兒臉,一天變三變。這不,剛剛才停了雨,這會兒又下上了。梅遇合上筆記本,起身把窗戶關上,回來以後才看見桌上放著控製窗戶開關的遙控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聊天都聊傻了,忘記實驗室的窗戶是可以用遙控控製的了。梅遇轉過身,半靠半坐在桌上,他對傅竹生說道:“我們這邊下雨了。”
手機聽筒裏隻有一陣略微沉重的呼吸聲。傅竹生分不清這呼吸聲是梅遇的還是她自己的,於是她隻能用手指輕輕抵住自己手機的收音口,試圖掩去自己心中的小小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