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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甘草烏梅蜜丸

  打更的,在巷角過了一次。


  含釧打了個嗬欠,換了麻衣麻褲披上大襖子預備躺床上歇息時,門口“哐哐哐”三聲,輕輕的。


  小雙兒警惕地貼著門,“誰?”


  “是我。”


  聲音發沉,一字一頓,好像想了許久,“是我,徐慨。”


  小雙兒舒出一口氣,沒等這口氣吐勻稱,又吊起一顆心,輕咳道,“掌櫃的睡了,您……您別處去吧!”


  小雙兒有點惱。


  長得再漂亮,也不能半夜敲姑娘的門呀!


  若傳出去,自家掌櫃的還怎麽嫁人呢!

  含釧探出頭問,“有要緊的事兒嗎?”


  聽見了含釧的聲音,徐慨的語調顯而易見地活了起來,“有!有!”


  一連說了兩個有,再調高了聲量,“釧兒,你快出來看,落雪了!”


  小雙兒怔愣了下,轉過頭看自家掌櫃的——自家掌櫃正捧著一本書冊子,雙眼發亮,眼睛璀璨得像燈花與寶石,抿唇微笑,看起來很溫柔。


  平時也溫柔,隻是此刻看上去,更溫柔。


  含釧再加了一件襖子,趿拉了棉布鞋,從牆角拿了一盞燈籠,推開門,風從回廊呼嘯而過。


  徐慨也提了一盞紅彤彤的燈籠,映照著他紅彤彤的麵頰和亮晶晶的眼。


  含釧笑起來,“你不冷嗎!”


  徐慨頭搖得很遠,“喝了酒,熱,不冷。”


  含釧笑著遞給他一個鏤空雕花湯婆子。


  徐慨讓了一步,“這東西,姑娘用,我不用。”


  含釧哈哈笑起來。


  這人!


  往前怎麽沒發現,他喝了酒說話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的呢?!

  含釧轉頭回房,倒了一杯熱茶,又從兜子裏找了兩顆常備在身上的甘草烏梅蜜丸,跨出房門遞給徐慨,“快吃了,本是備下緩解胸悶的,裏麵兒有甘草、烏梅、薄荷.……也能解酒,吃了能好過些。”


  徐慨咕嚕咕嚕喝下,將茶杯放在回廊的欄杆上,一口吞下蜜丸,靠在欄杆上坐了坐,隔了好一會兒,腦子這才沒有“嗡嗡嗡”直打轉了,偏頭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走,咱們去看落雪。”


  一開口,這才發覺渾身都是酒氣,害怕熏到小姑娘,徐慨一邊走一邊解釋,“.……山東過來的布政使,能喝!上桌先是一人三盅酒,饒是李三陽幫我頂了不老少,也夠喝一壺的了!還是喝的新酒,新刀子太烈了,一咽下去,嗓子直冒熱氣兒!”


  徐慨拐了個彎。


  瞬時,有股穿堂風來襲。


  含釧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個大大的天井。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正有大朵大朵的雪花粒兒爭先恐後地往下墜,地上已然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絨。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呢!

  含釧抿唇笑起來,笑著探出身子去拂弄正在往下墜的雪,落在掌心裏冰冰涼涼的。


  徐慨也笑。


  就知道,她會喜歡。


  “其實下雪時,皇城最好看。”徐慨聲音輕輕的,“紅紅的牆,綠綠的瓦,高高翹起的簷角,隨便哪一處望過去,便是一幅精細的工筆畫。”


  含釧仰頭看徐慨,笑了笑,“那是在你眼裏。在女使和太監的眼裏,掖庭的冬天是最難過的。雪積得厚厚的,清除雪障的太監隻會拿鹽將主子們要走的那條道清理幹淨,常常有人在小道上摔跤,若是摔到肉還好,若是摔到了骨頭,就把他遷到宮人斜裏,養得好就做灑掃這些個粗活,養不好就地埋了。”


  講說到以前宮裏的日子,含釧也是笑著的,說話間透露出幾分漫不經心,“冬天也冷,凍死的丫鬟太監也多,內務府發下來的棉衣裏有些是棉花,有些是紙屑,有些是蘆草,天兒一冷,好多身子骨不好的下人都挨不過冬天。”


  徐慨靜靜地聽。


  雪落下有聲音嗎?

  應當是沒有的。


  可掖庭的雪落下,是有聲音的。


  是下人痛苦的嗚咽和無力的掙紮。


  還好,這種日子,已經過去了。


  含釧收回手,掌心的那顆雪沒一會兒就化成了水,抬頭望著徐慨笑了笑。


  徐慨看含釧的眼光很疼惜,“.……若我在內宮碰見你,我一定將你從那樣的日子解救出來。”


  含釧鄭重地點點頭,笑得很狡黠,“我相信的。”


  她相信。


  因為她經曆過。


  徐慨讓她衣食富足,讓她擺脫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過上了平穩安逸的生活——在張氏還沒嫁進秦王府,他還活著時……

  張氏進府,雞犬不寧,徐慨早亡,闔府怨懟。


  今生,縱是她沒福分嫁到秦王府,她拚了這條命,也要阻攔張氏再次嫁給徐慨——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妻室,可太嚇人了.……

  從天井看下去,一樓廳堂還燈火通明,男人們喝酒吵鬧的聲音傳得老遠。


  含釧突然想起什麽,問道,“你不是隻承擔自天津衛上岸的述職官員嗎?這位山東布政使,如今是.……?”


  徐慨“噢”了一聲,輕咳了下,“上個月,我一封書信拜托了鄭大人,噢,山東布政使姓鄭,拜托了他一件事兒。”


  含釧點了點頭,總是官場上的事兒便沒開口問了,冷風呼呼地往天井裏灌,含釧不自覺地聳了肩,裹緊衣襟口。


  徐慨順手脫下肩頭的大氅,將含釧纖細小小的身軀全部裹了進去,沉聲開了口,“.……當初將你簽字畫押賣到掖庭的那對夫妻找到了。”


  含釧心口一顫,手上一抖,目不轉睛地盯住徐慨。


  有點想聽下去,又有些逃避。


  掖庭時,阿蟬每個月都會給家裏寫信,信裏無非是些瑣事雜事,如野貓又鑽進庫房偷吃了晾曬的香腸,或是浣衣局的姑姑見人下菜碟,將她的衣裳做得老長,一點兒也不合身……洋洋灑灑寫滿五頁紙,將訴不盡的相思意藏在一句又一句無聊的話裏。


  她從來沒寫過。


  不知道寫什麽。


  更不知道,寫了寄到哪裏去。


  她是在山東壽光被內務府采買進宮的,順理成章,戶籍地便是落的山東壽光。


  可哪一鄉、哪一裏、哪一村,她啥都不知道。


  更回想不起,父母的姓名。


  想不起也好,她有時候這樣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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