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8:教妻
府中的桃夭開得盛極, 暮春將過。
恰時一陣清風拂至,滿地都是落花,那些凋落的桃夭在青石板地上碾過幾番後, 花瓣微蜷,變得殘損。
那些落花吹到了林紈的鞋邊, 她垂眸時瞥見了它們,心中卻想起了那日沈韞對她的告誡——
顧粲這麽執著於娶她,有可能是為了報複她。
前世他從未限製過她的出行,一月中她能回侯府數次。
她回去的時候, 顧粲也很少說要主動陪她回去。
他這麽與她說,很難不讓她聯想到,他是要將她囚於身邊, 不讓她同她的家人接觸。
林紈很快在心中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能就這麽懷疑顧粲, 而是應該問問他,是不是有什麽緣由。
顧粲這時伸出了手,替她將褙子上沾染的落花擷去。
建造新閣的工匠們正忙來忙去,有些吵嚷。
林紈這時開口詢問道:“夫君為何不讓我獨自回去,是有什麽原因嗎?”
顧粲聽她這麽問, 在心中思考,怎樣將此事與她說明為好。
那日在婚宴上, 顧粲的暗衛至此,言他尋到了些許的蹤跡,那把匕首,應與承初宮的某位主子有關。
承初宮的禁軍是配儀製配長刀的, 斷不會隨身帶著這樣精致的匕首,但到底是誰做的,他卻查不出來。
畢竟承初宮中的貴主太多, 東宮太子便住在其內,許多皇子,諸如四皇子上官衡這樣的,雖已加冠成年,卻都還未出宮開府。
皇子們培養自己的暗衛和勢力不難理解,既是暗中的勢力,肯定不會被搬到台麵上來,短時間內若想查出來,有些困難。
上官衡之母蔣昭儀,並不受寵,因上官衡性情不羈,對於治學理政都不上心,所以景帝也不待見他。
宮中最受寵的妃子是輔國公的嫡女淑妃。
淑妃有一子,為皇五子上官睿,自幼聰慧博學,相貌又最似景帝,頗受景帝寵愛。
上官睿的風頭甚至幾經蓋過太子。
鄭皇後和淑妃也是明爭暗鬥,不睦已久。
而上官衡,看似不羈,卻是個圓滑世故,頭腦清醒的。
他這個朋友,比誰都要現實。
所以他袒護宮中的某位,也是有他的緣由,顧粲不欲將上官衡當做此事的突破口。
那人要取的,是林紈的性命。
林紈是個女子,若要知道有人在暗處,想著要害她的性命,她定會擔驚受怕,寢食難安。
顧粲並不想讓林紈整日擔驚受怕。
於是他解釋道:“昨日在平遠侯府處,我與你說有人要障車,為防生變,先讓你獨自來府。”
顧粲昨日與林紈提這件事的時候,她並沒有多想什麽,鄴朝障車很常見,也有新娘悄悄乘旁的馬車到夫家府上。
她母親便是。
父親那時是洛都風頭正盛的玉麵將軍,都會有百姓攔阻。小時候他與林紈講過,他娶母親的時候,還被人障車了近半個時辰。
但那隻是百姓的嬉鬧,她聽顧粲這語氣,昨日之事,像是有人故意為之。
林紈又問:“是有人針對我們嗎?”
顧粲頷首,又道:“此事怕是針對我來的,府門外那條路常有百姓經過,不遠處還有數家商鋪,外麵興許會被人刻意安上眼線。你若從府中出去,他們定會知道你就是世子妃,很可能會找你的麻煩。”
林紈心中對顧粲的懷疑漸消。
前世顧粲沒入官場,也沒與任何權貴有交集。但這一世就不同了,林紈比誰都要清楚這官場的可怕。
她想,顧粲的性子有些孤僻,人又倨傲,有可能會得罪了什麽人。既是針對他,那他上下朝的路上,會不會有危險?
林紈想到這兒,又對顧粲道:“那夫君出府時,身側一定要多帶些人,別為了貪近,去擇偏僻的路走。最好是經鬧市走,這樣那些人便不敢下手,你也不會被找上麻煩。”
話說到這兒時,顧粲的眸中已蘊了笑意。
真想下手,又怎會擇地界?
林紈卻還不放心,她看著顧粲,又關切地道:“不如讓我的侍從每日都跟著你吧。”
顧粲見她如此的惦念自己,心中自然是暖的,不過他還是再一次同林紈強調:“紈紈還沒答應我,未得我的允許,不得出府。”
林紈隻得先應了下來:“我答應你,近日先都在府上待著。等事情平息了,再歸寧。”
是夜,二人相安無事的度過。
待次日時,林紈終於意識到,顧粲不再是曾經那個閑散的世子了。
他起身時,還沒到卯時,晨日還未升冉,天剛蒙蒙亮。
林紈艱難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想要伺候顧粲理衣,卻被他用按回了床上。
他想讓她再多睡一會兒,不必起那麽早。
林紈沒聽他的,還是頂著倦怠,強自讓自己清醒了過來。
顧粲戴法冠,著冕衣後,林紈陪著他一同用了早食。她在閨中,很少這時便起來,所以在這個時辰用食,沒什麽胃口。
前世顧粲也同他一樣,睡到日上三竿再起,現下同那時比起來,她夫妻二人都是勤勉了許多。
顧粲見林紈食欲不振,卻認為是她挑食。
前世林紈挑食的時候,他都沉默不語,隻當她是小姐脾氣。
但現下,他念及著林紈身子弱,若是還吃得少的話,那會傷了身體。想到這兒,顧粲夾了塊兒甜膩的牛乳香糕放在了林紈的食碟中。
林紈卻隻顧看著他吃,不欲用下。
顧粲放下筷箸,看向了挑食的妻子,示意她吃下。
林紈隻得拿起了筷箸,小小的咬了口香糕,這時顧粲在她身側道:“紈紈太瘦了,若是再吃得少,將來生小娃娃時會很疼的。”
林紈聽到這話,臉自是一紅。
他怎麽這麽早就提生孩子的事了?
顧粲見她不語,避著一旁伺候的丫鬟們,又湊近她,在她耳側小聲道:“行周公之禮時也會難受。”
林紈聽後,臉變得似是滴血般得紅。
這大早上的,顧粲怎麽提起這件事了?
林紈見身側的丫鬟都在,也不想與顧粲再說些什麽,隻放下了筷箸,再不肯用。
顧粲沒離她的耳側,他聲音很低,弄得她的耳朵微癢:“紈紈若是不聽話,那今晚就補上花燭夜未行的周公之禮。”
林紈羞於他於這時提及此事,憤而嚼著那香糕,又在顧粲的眼皮底下,用了一碗薏仁粥。
顧粲上完朝後,還要再去廷尉所看各地呈上來的雜案。
林紈在顧粲走後,還同元吉見了一麵。
她從元吉那處了解到,顧粲平日,其實很少回府中,很多時候都是直接宿在廷尉所中,忙於公事。
顧粲有了差事,林紈倒也鬆了一口氣,若是他整日都在府上,她倒真的不知,該怎樣和他相處了。
快到酉時,林紈去了顧粲的書房。
書房內的布局與前世差別不大,置有一紫檀翹頭條型案桌,牙頭處還透雕了卷草紋飾,其後是雕螭紋的六扇圍屏。
上麵放著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具,但看上去,它們並不大被常用。
看來顧粲卻是不常來這書房。
想他前世時,也並非勤於治學,在國子監時,聽她謝家表哥謝潤說過,夫子最是拿顧粲沒法子。
顧粲聽太師授課時,總會打瞌睡,可當夫子向他提出什麽問題時,他都答得字字珠璣,引人深思。
更不必說,殿考時總是位居榜首。
隻有一次,顧粲考了第二。
那門科目是六學中的算學,幾頁絹紙上有數道題目,顧粲卻隻答了一半。
因著那日天氣悶熱,下午時人便容易困倦,在顧粲心中,名次什麽的根本不重要,午後的夢寐都要比它重要。
於是他便在書案上睡下了。
但因著國子監中,那些權貴子弟不善算學,更善儒學和玄學,所以顧粲雖隻做了一半的題目,卻還是考了第二。
林紈想起這事,就不免失笑。
顧粲原是最不在意功名的,這一世,他卻變了。
林紈走近了那翹頭條桌,發現上麵還放著她落在伽淮石舫處的那柄折扇。
她拿起了折扇,又發現扇子的旁邊,有一鑲有螺鈿的木匣。
她有些好奇木匣中的物什,尤其是,當看見條拴處還上了鎖時,她便更好奇了。
林紈剛要摸那鎖頭,元吉已經到了書房外,對裏麵的她道:“世子妃,世子爺回來了。”
林紈收回了手,回元吉道:“知道了,我這就去迎他。”
看著那木匣,決議不去打探顧粲的隱私,他之所以鎖,就是不想讓人瞧見裏麵的物什。
林紈想著,這裏麵的東西,應與顧粲的公事有關。
快入夏了,天黑得很晚。
這時辰,火紅的夕日還掛在天邊,天色尚明,濃雲緋紅。
顧粲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後麵還跟著一書生打扮的人,他手中還提著一紅木書箱。
林紈瞧著,那書生應是個主簿。
顧粲的手中則提著一食盒,他同那主簿穿過洞形門時,倚牆翠竹的竹葉還搖了搖。
他將食盒遞與了元吉,並讓他備好他身後之人的飯食,而他,則要陪著林紈用。
元吉應是後,接過了主子手裏的食盒。
原來,顧粲為了多陪她,便將公事挪到府中的書房來做。
為了時刻能看見林紈,還在書房處置了香案和胡床,因著入夜天氣還是有些涼,上麵還置了皮絨。
林紈坐在舒適柔軟的胡床上,看著丫鬟們端來了紅棗茶和點心,又拉了扇屏風擋在了她的前麵,這才退下。
她腳邊的炕桌上,還放著話本,是元吉買來為她解悶的。
一切料理妥當後,顧粲才喚了那主簿進室。
林紈拾起了一話本,隨意翻了幾頁,上麵是狐仙和帝王的故事,她有些懼怕那些神鬼之說,便放下了話本。
顧粲將書箱裏的卷宗都拿了出來,放在了桌案上,林紈從這處瞧著,大抵有數十卷,也不知顧粲是否要一夜看完。
主簿幫顧粲分好了門類,洛陽當地的是一類,其餘各州郡的又是一類。
隨後,主簿坐在了元吉為他備的案前,提起筆,等著記錄。
顧粲看案件很快,而且也不翻閱任何律條,大體看完一卷後,便能對那主簿說出判案的結果。
但他卻不提筆寫字,全部的判處方式都由主簿一人記錄,主簿畢竟是做這這個的,寫字的速度也是飛快。
每寫完數卷,主簿便會停下一次,將那些文書呈給顧粲,讓他再過一遍目。
顧粲確認無誤後,會在紙上蓋上印鑒,這些書文會被主簿帶回廷尉所,再托專人,送到各郡的府衙。
林紈坐在顧粲的斜對麵,她還是頭一次看顧粲辦公事,心中生出了許多的新鮮感。
回府後他便脫下了繁重的冕服,換了身素白的深衣。
書案上立著燭台,燭火正微微的搖曳著。
顧粲半散墨發,戴青玉小冠,與主簿講話時,眉目間冷峻又矜然。
林紈看著他側顏的輪廓,有些出神。
顧粲沉浸在公事中,並未注意到林紈的注視。
他給元吉的食盒中裝的是西街鋪子的新式糕點,名為四小酥,外麵的皮呈淺褐色,上麵並無花式,裏麵裝有雲腿、玫瑰等內餡。
林紈覺得無聊,便吃起香案上的點心來,用了幾個後,天色已經不早了。
但顧粲似是囿於一個雜案中,正來回在書房內踱步走著,主簿也終於能得空歇歇。
林紈今日才知,顧粲手中的差事當真是繁重至極,畢竟這些案件或多或少都關係到旁人的生死,他肯定要慎重考慮。
若要是陳氏的罪行被揭露出來,這毒害他人一事,顧粲又會怎麽判決呢?
想著想著,林紈竟是覺得困意上湧,漸漸在胡床睡了過去。
再度恢複意識時,顧粲正半撐著胡床,俯身吻著酣睡中的她,林紈被吻醒後,發現主簿已經走了。
屏風也被撤去,棱格窗外,月已爬枝,夜色如墨。
顧粲見她醒轉,將她抱在了懷中,讓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林紈的手有些冰,他便將她的雙手包裹在掌心中,替她捂著。
林紈剛剛睡醒,仍半垂著眼,隻覺得顧粲又親了下她的側頰,並小聲在她耳側道:“我們一會兒回寢房再睡,今日沒能同你說上幾句話,你與為夫說一會兒話好不好?”
林紈正巧也有話想問顧粲,便聲音溫軟地道了聲嗯,她在顧粲的懷中問道:“我有一友人,她的嬸母毒死了她的娘親,若要是讓你來判此案,會怎麽判?有親親相隱這一說嗎?”
顧粲並不知道林紈母親和陳氏的事,隻當林紈是真有一個友人,遇到了這種棘手的事,他沒多思索便回道:“親親相隱也有例外,你那友人的姨母已然違背了倫常,所以這條律法在她姨母身上並不作數,而且裁量之權,都在本朝廷尉的手中,一般這種情況,還是會被論以罪責。”
林紈微咬著唇,鄴朝之律大抵與前朝相趨同,有親親相隱一說,她一直都知道這事。親人犯罪,應該隱瞞和袒護,如果告發親人,反倒會被論以罪責。
顧粲凝視著懷中眉目深鎖的她,輕聲問道:“你那友人,就是你,對嗎?”
林紈不作言語,半晌後,還是點了點頭。
顧粲又道:“你定是發現了些什麽,但又苦於不得證據,這才急著想歸寧。”
林紈竟是覺得,在這個男人的懷裏,她可以不用那麽堅強。
她聲音有些哽咽,決定將心中壓著的苦楚同她的枕邊人都說出來:“陳氏現下應該已經處置了當時的那些人,就算我找出了證據,我二叔和祖父念著陳氏有兒有女的份兒,怕是也不會將她怎麽樣。最多……陳氏也隻是被休棄,趕出府門外罷了。”
顧粲為她拭著眼角的淚,心隱隱地疼著,雖說這事的裁量權都在他的手上,但是陳氏和她母親的事,確實棘手的很。
“紈紈。”
他突然喚住了她。
林紈強自止住了淚,顧粲這時又道:“你不應該去找所謂的證據。”
林紈不解,她噙著淚,仰首看著顧粲,隻聽著他又道:“那樣你便隻會處在被動中,你應該由被動,變得主動。”
顧粲示意林紈,讓她從他的身上起來,林紈站起來後,他則牽著她的手,往翹頭桌處走去。
他鋪開了一張紙,用墨條研了灘墨。
林紈不知顧粲到底要做什麽,他讓她走到了桌前,並遞與她一支湖筆。
她接過後,顧粲站在了她的身後,左臂圈住了她的腰,另一手則輕握住了她的手。
顧粲握著她的手,下巴輕抵在她的肩頭上,他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引。”
“引?”
林紈將這字念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