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故人回首(三)
裴言昔因整日頹廢,流連青樓而被師門押送回書院讀書,書永遠都是讀不盡的,聖人言: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他知自己的過錯,卻不知如何去糾正彼此的人生,就像他還是參不透孔林書院使用的聖人劍,劍乃凶器,持凶器者,即便心懷正義,終會殺人,焉能為聖人?
可他再不願去經曆江湖的冷暖。
四年後,聽說陸子衿被逐出晚風樓,原因不明,隻聽說陸北陌暴怒不止,揚言要殺了此孽障,奈何陸子衿功力大漲,無人能殺他,從此被逐出門派,能殺陸子衿者賞白銀一千兩。
究竟是犯了什麽樣的大錯才會受到如此嚴厲的懲罰?
裴言昔想不通,也就不再想。
直到陸子衿找到他,她道:“如今,我是女子,你可願對我好一點?”沒錯,她是個女子,依稀有當年陸子衿的模樣,卻更加豔麗嬌柔,渾身散發出女子的柔情魅力,很像陸子佩。
他隻覺得天旋地轉,難道這些年來,他愧對的竟然是另一個女子?
他痛聲道:“子衿子衿,你為何不早說?”
“早點說的話,你就不會冷落我了麽?”
他忽然語噎,他讀遍聖人書卻不是聖人,若當年知道陸子衿是女子,他能否忘掉陸子佩,另愛他人?
陸子衿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柔聲道:“我不介意,隻要你現在對我好就行了,言昔哥哥。”
他僵硬著身子問她:“子衿,你認定了是我麽?”
陸子衿道:“我從見到你開始,就一直很喜歡言昔哥哥,姐姐已經嫁人了,你可否多看我幾眼?”
一想起陸子佩他便心痛,看見陸子衿這張與她相似的麵容越發覺得難受。
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子衿,若是這就是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娶你。”他確實虧欠她太多,除了這個,他想不到其它可以補償的方法。
但陸子衿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她問:“那你願意娶我麽?”
“我願意。”
“你會愛我麽?”
他沒有回答,即便陸子衿是個女子,他心中住著的那人依然是陸子佩。
陸子衿眼中的光芒逐漸暗淡,笑得很是淒慘,搖頭道:“我不介意,就算你心裏一直是姐姐,我也不會介意。”
她的眉頭皺了兩下,臉色蒼白如紙,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慢慢退了一步,轉身要逃,可腳步踉蹌。
他終於覺察不對,扶著她問怎麽了,可陸子衿執意推開他要走,沒走兩步忽然痛苦地蜷縮在地,低聲地嘶吼起來,渾身都在顫抖。
他不知這是怎麽了,陸子衿隻是讓他走,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麵容,但他沒有走,一直看著她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昏迷前,她看著他的目光如此絕望。
就像一場幻境或是一夜夢,他睜開眼時,陸子衿還是陸子衿,陸子衿還是個男人。
他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陸子衿的雙目空洞,一片死寂看著他,毫不隱瞞:“這世上有一門功法,可讓男人變成女人,現在,我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肯定覺得惡心極了。”
“這就是你被趕出晚風樓的原因?”
“是。”
“而你練的《芙蓉月》失敗了。”
陸子衿震驚地看著他,裴言昔也奇怪自己為何如此冷靜,心中明明是那般憤怒。
在陸子衿昏迷這幾日,他找遍孔林書院所有的功法記載,才知道陸子衿到底練了怎樣的功法,而這一本功法並不完整。
他道:“把這武功廢了。”
陸子衿搖頭。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柔,慢慢道:“你將這武功廢了,我陪你一生。”
陸子衿的頭搖得更厲害了:“我不信!我不信!”
他道:“你若不廢掉,我將永遠都不再見你,子衿,我不知你會這般傻,都是我的錯,隻要你廢了這邪功,我用一生來陪你。”
“你……說真的?”
“我若騙你,天打雷劈!”
“好,我聽言昔哥哥的。”
那個時候的陸子衿依然乖巧沉默,又傻得令人心疼。
然而,陸子衿自廢武功卻險些要了自己的命,那時他才知道,《芙蓉月》這門功法既然非比尋常,那麽就算廢掉它也非尋常方法,隻有完全練成了這套功法才可以廢去一身功力,否則會經脈盡斷而亡。
為此,裴言昔去七陽閣求另一半《芙蓉月》,他在大雪天裏跪了五天五夜,七陽閣依然不肯。他從小讀聖人書學聖人行事,從不做半點虧心事,此番卻不得不昧著良心使盡手段將那另一半《芙蓉月》抄了一份出來,改名《千心秘籍》。
觀世音菩薩有千手千眼,大慈大悲普度眾生,他卻覺得芸芸眾生相,一人有千心萬念,人心乃最不可渡化之物。
他在回去的路上碰到夏與合,他將事情本末都告訴了夏與合,夏與合歎道:“世人有千心萬念,你卻唯獨辜負了一顆真心。”
他心中住著一人,要如何才能不辜負另一個人?
於是他轉念去了解火教,那時步月已經能打人了,小小的臉蛋像極了他的母親,纏著陸子佩不肯鬆手。
他聽說陸子佩嫁給步驚雨八個月後生下了步月,如今見了這真實的小人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坐在對麵的陸子佩和步驚雨惱著孩子總不安分,眉眼裏卻都是幸福滿足的神色,夫唱婦隨,郎才女貌,他們如此般配。
“時光過得真快,你的孩子都這般大了。”他說著,心裏卻在發苦。
陸子佩笑道:“我懷著月兒時一直以為是個女孩,連名字都取好了,也跟夏與合的兒子定了娃娃親,不料生出來竟也是個帶把兒的,白白浪費了這好名字。”
裴言昔陪著說笑了一會,也抱了抱步月那不安分的小肉球,這才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陸子衿練了邪功,他希望步驚雨和陸子佩能讓他在解火教繼續修煉完成,並且好好開導,待到功法練成,他會帶走他,陪他一生。
陸子佩的目光跳了一跳,漸漸黯淡下來。
時光如刀,在她依舊美麗的麵容上刻下了滄桑的痕跡,這些年,她一直都在自責中度過。
她怪自己當時衝動魯莽,若不是一定要找陸子凱報複,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更是對陸子衿充滿愧疚,自然是一口應了下來。
兩年後,陸子衿練成《芙蓉月》,卻是性情大變,他武功蓋世,無人能敵,如何又肯舍去這一身功法?
江湖上關於陸子佩的謠言越來越多,越來越扭曲,說她風騷放蕩,說她與多人有染,說步月根本不是步驚雨的孩子,說她在江湖行俠仗義全是做戲,懲治的惡人都是花重金找來扮演的……
他知道,陸子衿與屠天易聯起手來對付解火教,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陰謀,屠天易想得到陸子佩,但他卻不知陸子衿究竟要做什麽!
他無數次找過陸子衿,卻再沒見到他一麵,當初的承諾,那人已經不需要了罷。
江湖許多門派被一股不知名的勢力吞並,每天都有許多人死去,卻無人知道這背後的真相,而屠天易的江湖勢力便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坐大。
曾經被陸子佩姐弟倆剿滅的盜匪二當家忽然圍困住了南華寺,揚言一定要陸子佩出麵才肯放人。
於是,陸子佩去了,他偷偷地也去了。
他明知道是一場陰謀。
卻來不及阻止。
南華寺的後山,百年菩提樹下,他親眼目睹陸子衿是如何殺了自己的姐姐。
那個人明明下手狠辣,卻像個孩子般對著她嚎啕痛哭,而陸子佩卻說不怪他。
他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的聖人劍,終於指向了此生最不想刀劍相向之人,他們一個下手狠絕,一個隻守不攻,滔天的怒火讓他第一次想要殺人,第一次想毀滅一切,他所有的愧疚都化為飛煙。
你看,人有千心萬念,短短幾載,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一日,南華寺下了場大雪,雪花紛揚,虛虛地掩蓋了所有的罪孽和殺戮。
隻因一場不甘,人心萬變。
陸子衿在解火教時,勘破了陸子佩藏得最深的秘密。
陸子佩嫁給步驚雨,不過是因為愧疚而對他陸子衿的一種成全。
即便如此,那兩人依舊深深相愛。
心魔就此種下。
他們是從娘胎裏就在一起的雙生子,心意相通,如何能不知?
陸子衿心魔難解,陸子佩以死成全。
一切始端,都是因為他在黑暗中握錯了一個人的手。
裴言昔在南華寺落發出家,南華寺不願破例賜他想要的法號,他便頭頂著南華寺的戒疤,去了安仁寺當和尚,法號:不見。
他發誓此生此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見陸子衿。
那也是他的心魔,菩提來渡。
不見輕輕歎了一聲,長而低沉,伴隨夜風消散在茫茫黑暗中。
菩提樹下那盞燈籠安靜散發著昏黃的光芒,輕輕跳了兩下,仿佛也跟著歎了一聲。
他走到樹下提起了那盞燈籠,泛黃的燈紙上畫著輕淡的煙柳,泛舟的小船,圓月高懸,煙花三月草長鶯飛,兩行題字也已淡得模糊: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不見的目光在那兩行小字上停了片刻,驀然,手上的念珠散落一地。
但他始終沒有抬眼看看因他而死之人,那盞燈籠伴隨著他漸漸行漸遠,好似佛光漸褪。
步月忽然想起不見和尚胡說八道的那個故事,那妙賢從竹林深處走來時,迦葉望著她,卻是一聲輕歎,那一聲歎息,成了他刻在眉間的死穴。
不見緩緩而去,猶如妙賢徐徐而來。
那個剃了發的裴言昔就是陸子衿刻在眉間的死穴。
作者有話要說:
插入的番外就此結束鳥,不虐吧,人家一直都是親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