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故人回首(二)
他在懸崖下醒來時還是什麽都看不見,身邊有人照顧他,他急道:“子佩,子佩,你可有受傷?”
陸子佩握著他的手並不說話。
他更急了起來:“你為何不說話?可是受了傷?傷了哪裏?要不要緊?”
那人沉默了片刻後一聲長歎,道:“言昔,我沒事。”
他緊繃的心鬆了下來,才失落道:“可惜我看不見了,不然我定要好好看看你。”
“我會照顧你的。”陸子佩道。
那段日子他雖失明,陸子佩為他采藥,為他做飯,為他取暖,為他解悶,他們說盡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刻般愛這個人,他說:“子佩,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光,等我們離開這裏,我們就成親可好?”
“好啊,言昔哥哥。”
他覺得他太幸福了,將這個人摟入懷中,覺得渾身每一處都躁動得沸騰,自然而然地,情到濃處,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一夜化作熱火,纏綿糾葛。
他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時,眼睛卻還是什麽都看不見,陸子佩領著他一步步走出山崖,然而,某一日醒來時,他的身邊是他的夫子,卻唯獨不見她。
江湖上消失了陸子佩的音訊。
半年後,他的眼睛重見光明,卻聽到陸子佩要嫁給梅若雪的消息,而梅若雪竟是解火教教主步驚雨 ,當時解火教在江湖上亦正亦邪,而“梅若雪”隻不過是步驚雨行走江湖的化名。
當時這個消息可謂震撼江湖,可最震撼的還是裴言昔,他質問陸子佩為何要這樣做,莫非之前的海誓山盟都不作數?
陸子佩卻道那不過是他們一時衝動,隻有梅若雪才能給他想要的一切,金錢,地位,權利,還有為她死去的母親複仇,而裴言昔是個執聖人劍的君子,他做不了殺伐染血之事。
他不敢置信他所聽到的一切,然而,陸子佩就活生生站在他麵前,神情平靜地說出傷人的話,再絕情離去。
他找步驚雨決鬥,隻覺得為了這個女人,寧願不死不休,付出一條生命也心甘情願,這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
步驚雨的武功一直深藏不露,那時他才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可怕,他所謂的決鬥不過是不自量力的找死,最致命的一劍竟是陸子佩替他擋了下來,他驚愕地看著劍刃沒入她胸膛,心中不知是痛楚還是歡喜。
就在步驚雨愣住的時候,他已抱著陸子佩飛奔離去。
他道:“你能替我擋劍,說明你心中有我,為何還要嫁給步驚雨?”
陸子佩道:“若那一劍是你刺向他的,我也會替他擋下,這一劍,無關愛情。”
他竟然不知所措,他問她如何才肯留下來,回答他的隻有沉默,她的冷淡和愧疚卻更令他彷徨不安,隻能用占有她的方式來宣布他們的關係,然而,陸子佩最終還是回到了步驚雨身邊。
她成了步夫人。
聽說,他們大婚那日,屠天易闖了喜堂準備搶親,卻被步驚雨重傷,從此二人恩斷義絕。
可他沒有那樣的勇氣,他隻是與陸子衿喝得爛醉,他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隻記得自己一直握著他的手,他把這人看成了陸子佩,與他吻到了一起,那是一個混亂的夜,亂到他眼前炸開了絢爛的煙花,迷離到他不願醒來。
直到他推開了陸子衿,他對他道歉,逃也似地跑了,更不會看見那人眼中的傷痛。
後來陸子佩約她相見,那時她已顯孕,容貌豔麗中多了幾分端莊,也不再像往常那樣暴躁灑脫,她道:“你對子衿虧欠良多,往後對他好點。”
此話說得莫名其妙,他對子衿何來的虧欠良多,不過是吻了一下……
忽然想到那一晚陸子衿看的他眼神,他心裏突地一跳,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有江湖傳言,陸子佩在晚風樓命懸一線,是步驚雨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換地她一命生存,卻永遠被逐出晚風樓,因此陸子佩對步驚雨以身相許。
如果這是真的,那一日陪他掉落懸崖的就是……這也能說通為何陸子佩不願在眾人麵前將他送回孔林書院。
因為那人是陸子衿!
他試探地問:“你在懸崖下的腿傷可有複發?”
陸子佩道:“已經無礙,你不必擔憂。”
他的手在發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掉落深淵,萬劫不複。
他慢慢地瞪向陸子佩,隻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人扼住,聲音嘶啞如鬼:“你根本就沒有掉落懸崖,跟我一起落下去的是他!是不是?”
陸子佩一直躲避的眼神終於望向他,那雙琉璃色的眼落下淚來:“是,當時你雙目失明,我卻遭陸子凱暗算,一劍差點沒入心髒,子衿過來救我時卻被你拉住了,我叫著你的名字,我想去拉你的手,你卻拉著他一直往前跑,我親眼看見你們掉落懸崖。”
她道:“那一刻,我不知是恨你還是愛你,但現在都已不重要了。”
他愣愣地看著她離去,背影決絕。
原來,這人情冷暖,愛恨糾葛,竟都是命運愛作弄的人生,他哈哈大笑,掩麵痛哭。
他開始在青樓楚館尋歡買笑,整日醉得不省人事,仿佛這樣就能忘掉一切傷心,或者忘掉自己是溫文爾雅滿腹才華的孔林書院大弟子裴言昔,他不過是個自甘墮落的酒鬼罷了。
他便是在那裏認識了十三夜歌,那時水昏雲淡,月影寒冷,美貌的歌女在秦淮的花船上唱著憂傷的曲調,他問她為何別人唱歡曲她卻唱哀調?
她道:“因為心中有哀,便是歡曲也能唱成哀調。”
“你心中有怎樣的哀愁?”
她低眸撥弄琵琶慢慢唱:“絮絮韶華無盡憂,鏡花水月總相愁,可恨郎心堪不透。”
“原來你是愛上了一個不愛你的人”他苦笑了一聲,“真巧,我也跟你一樣。”
他仰頭喝酒,目光穿過被夜風吹開的門簾,看見了默然站在門外的陸子衿,四目相對,他的心驀然劇痛,隻覺那一眼如同萬箭穿心。
他便在那目光下與十三夜歌日日恩愛纏綿,這樣是否可令那人退卻?
陸子衿的目光越來越陰霾,但始終不肯離去,他終於不得不麵對這個人,他道:“我愧對你,但我無法接受你,我們都是男人,還是各自走各自的路吧。”
陸子衿的雙目通紅,一直沉默,卻不離去。
他卻忽然怒了起來,大聲地質問:“為何不說明你的身份!你明明可以說你就是陸子衿!卻要代替她來照顧我,讓我犯下這樣的錯!為什麽!為什麽!”
陸子衿愣愣望著他,淚水映著秦淮的河水,瀲灩又悲戚,可他卻始終沉默。
“陸子衿,你要我怎麽辦?你現在讓我怎麽辦!”
“可你又讓我怎麽辦?”陸子衿終於開口,怯懦又委屈,滿臉是淚,“是你拉著我跑的!我眼睜睜看著姐姐倒在血泊中,我多想去救她!就算放棄晚風樓的身份地位,哪怕跟她一起去死!你不知那時我有多恨你!我以為姐姐死了,你又雙目失明,我雖恨你卻怕你想不開,才會頂替她的身份照顧你,言昔哥哥,我並不想得到太多,可是你,是你,硬生生奪去了我的東西!”
他猛然愣在那裏,隻覺夜風寒涼入骨,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他怪子衿,可子衿又何嚐不怪他?
他最終隻能道:“對不起,可你要的我無法給,從今後起,我們再也不要見麵罷。”
“我要的不多,隻要能看著你就好。”
“可你的存在始終會提醒我那段不堪的誤會。”
陸子衿猛然後退一步,神情受傷,他忽然問他:“是不是,若我是女子,你也許就不會這般對我了?”
“也許是吧,為何你不是女子呢,子衿?”
那是裴言昔此生說過最後悔的一句話,那句話,顛倒是非,違背天理,造就了江湖的血流成河,紅顏埋白骨,是他一生都無法償清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