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欽差

  「估計再過三日, 即可抵達疫病前區善宿。」容佑棠說。驛站卧房簡陋,寥寥數盞燈台,他白衣勝雪,伏案疾書,修長十指瘦得骨節微凸,舉手投足間, 原本合身的衣褲起伏飄蕩。


  「唔,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前幾天既有風雪又有冰雹,五萬兵馬押運糧食藥材也快不起來。」宋慎大馬金刀靠坐,外出時慣常一身寬大武袍,俊朗洒脫。


  「真是難為瑞王殿下他們了, 肯定耗費極大精力斡旋,說動沅水出三萬兵、北營兩萬,共同賑災。」容佑棠欽佩道。


  「兩營實力相當, 沅水此前已出兵一萬,相當不情願, 險些在御書房打起來,幸虧魯首輔是兩朝元老, 位高權重,否則還不知怎麼收場。」宋慎撇撇嘴,捏著酒囊,仰脖喝了一口,審視同伴幾眼,催促道:「忙完早點兒休息吧, 你瘦得有些厲害,咱們可是要深入傷寒疫病區的,體弱之人最易被傳染。」


  「行!等會兒,我得把這封信連夜寄出去。」


  「京城還是西北?」宋慎熟稔隨意地問。


  容佑棠也不遮遮掩掩,坦言答:「西北。」


  「蠻族十萬兵,根據傳回的捷報,算算已經消滅多半,太子該凱旋了吧?書獃子自始至終帶病理政,五殿下日夜提心弔膽、險些累垮,再僵持下去,可能就不止死一個廣平王了。」宋慎直言不諱。


  「我也著急啊!」


  容佑棠無奈解釋:「殿下遠在西北征戰,想必不會比咱們清閑,戰場兇險,誰也不敢心急火燎地催他,一旦太子有個萬一,天下必亂。」


  「唉。」


  宋慎灌了一口酒,醉意微熏問:「那你寫信告訴他什麼?疫病爆發?」


  容佑棠頷首:「略提了幾句,重大國事不能瞞著儲君,順便問了兩句好。」


  「其實……巡撫欽差這一職,五殿下他們早朝前就商定了你,哪怕有別人自薦,也一定會被駁回。」宋慎這時才透露。


  「我明白。口說無憑,手上見真章,我儘力多辦幾件差事,挽回些聲譽。」


  容佑棠擱筆,吹了吹墨跡,神態自若道:「坊間傳得沸沸揚揚,而且關於身世部分是真的,一個人就一張嘴,怎堵得住悠悠眾口?辯解無濟於事。如今我自告奮勇前去救災、拚命為朝廷分憂,至少鎮住了大部分同僚,他們的不滿只能等到疫病消除后提出。」


  「會不會有人安穩站在朝堂上大肆批判賑災欽使?」宋慎譏諷挑眉。


  「稍微在乎仕途和名譽的人都不敢。」容佑棠莞爾,垂首給密信塗上火漆。


  「你小子太冒險了,有種!」宋慎起身走向外間,一躍而起,整個人「嘭」一下砸在矮榻上,仰躺閉目,慢悠悠告誡:「容大人,傷寒是瘟疫,切勿掉以輕心。」


  容佑棠站在窗口,放飛信鴿,扭頭恭謹道:「有南玄武宋掌門的回春妙手,只要您施展獨門秘方,定能消滅疫病,我只需負責疏散安置百姓即可。」


  「嘖!」


  「哎喲~」


  宋慎枕著小臂,嘆道:「您的信任,著實令宋某惶恐。」


  「不開玩笑,一切看你的了!我對醫術一竅不通啊。」容佑棠吹熄燭火,在裡間卧床躺下,隔著半堵牆,忽然斟酌問:「如果……一家人中,爹娘或孩子被傳染,官府派兵武力分隔的話,老百姓會失控到什麼程度?我們的人手夠用嗎?」


  「我經歷過瘟疫屠城。南境濕熱,毒物漫山遍野,偶有不明瘟病橫行,大片大片地死人,屍體堆成山,大夫束手無策,群情激憤,一涌而上夷平官府,無法無天,面臨瘟疫時,普通人往往恐懼得自私自利甚至喪心病狂,非常可怕。」宋慎語調平緩凝重。


  容佑棠想了想,終於小心翼翼問:「那,治傷寒你有把握嗎?」


  「小時候跟著家師見識過兩回,十年前遊歷經過山南,撞上一次,勉強有些心得,藥方幾經改善,但具體效果到當地試試才知道。」


  容佑棠閉上眼睛:「好。盡心竭力則無愧。」


  「睡吧。」


  次日清晨,陰霾濃雲消失得無影無蹤,天晴氣朗,令趕路的人狠狠鬆了口氣。


  一長溜的馬車,車廂里裝滿藥材,蒙著油布的板車上則是糧食。


  又趕路一日後,他們迎面撞上了拖家帶口浩浩蕩蕩的逃難災民。


  「嘿!」


  「那些是災民吧?」宋慎踩著馬鐙直起身,有些緊張,急欲確切診斷病情。


  容佑棠也急,如臨大敵,他學著對方直起身,極目遠眺:


  只見原野之上,春季萬物復甦,遙遙可見遠處緩坡后湧出一群群蓬頭垢面的憔悴百姓,男人肩扛手提貴重家當、女人背著牽著孩子,夾雜許多騾車、板車、獨輪車,聲勢浩大。


  觀察片刻后,容佑棠握緊韁繩,皺眉說:「人太多了!」


  此番救災,北營衛由郭達推舉得力參將朱彪任統領,沅水衛則是韓太傅的堂侄韓鑫。


  「容大人,依卑職估算,目前看見的約莫兩萬人。」朱彪態度恭敬。


  韓鑫冷靜道:「山坡后不知還有多少,他們這是往哪兒逃呢?」


  「朝廷下令嚴厲禁止疫病蔓延,我等照辦便是。」容佑棠回神,當機立斷,朗聲吩咐:「諸位,零星四散逃難的災民暫且管不了,但眼前這一大批,必須攔截!朱將軍、韓將軍,請你們儘速設法阻攔,不到萬不得已別動武,謹防激起民憤。攔截后,我去和他們談,將其勸回最近的善宿。」


  「是!」朱彪領命。


  「那是自然,對面並非敵人,只是病人。」韓鑫笑道。


  容佑棠深知兩營長期不和,便策馬跑了半程,揚鞭遙指前方一株槐樹,提議道:「不如你們以那棵大槐樹為界、左右翼分別設人牆攔截?」


  「行!」朱彪欣然接受。


  「可以。」韓鑫也爽快點頭。


  隨即,兩營像是較勁一般,卯足勁兒表現勇猛,馬蹄飛奔朝兩翼而去,氣勢如虹。


  容佑棠凝視觀察遠處人頭攢動的災民,隱隱不安,輕聲對同伴說:「有力氣逃難的必定病情較輕,其餘病重者可能被遺落在家鄉、城裡,或者半道去世了。」


  宋慎點點頭,凝重道:「咱們所有人要堅持服藥,否則病倒一大片,誰救誰?」


  「很是。」容佑棠頷首,環顧四周,謹慎道:「此處偏僻荒涼、無遮無擋,絕非久留之地,所幸距離善宿驛站僅二十里了,咱們帶災民過去,先讓大夫們把人按病情輕重分一分,以免混著互相染病。」


  「聽你的安排!」宋慎身份特殊,既是江湖掌門又與皇宮親密,自然而然率領同行們,他扭頭,叮囑隨行的兩百餘名軍醫:「諸位大夫,都聽清楚欽差的話了吧?我們抵達善宿驛站后就開始診治,按計劃煎藥試服,隨時根據具體病情調整藥方。」


  眾軍醫紛紛應聲,絕大部分心驚膽戰,然而職責所在,無法推脫,只能硬著頭皮上陣。


  片刻后


  兩翼攔截的將士們嚴陣以待,逃難災民們見了,止步於二裡外,猶猶豫豫議論紛紛,個個疲憊憔悴。


  「主動停下最好。」


  容佑棠由衷吁了口氣,精神抖擻,策馬道:「走!隨我去向災民表明來意。」


  一隊只負責保護欽差的禁軍並兩營統領、宋慎等人,同時打馬跟隨。


  其實,容佑棠已經默默琢磨了半晌說辭,他策馬小跑,距離災民幾丈時下馬,目視前方穩重端方,朗聲告知最靠前的百姓:

  「諸位,不必驚慌,我們是朝廷派來救治疫病的,看到馬車了吧?那車上裝著糧食和藥材,並且隊伍中有許多經驗豐富的大夫,只要你們聽從安排,就能得到救助!」話音剛落,登時人潮湧動,頓了頓,容佑棠左手一伸,介紹道:

  「此二位分別是朱將軍、宋御醫。」緊接著右手一伸,「這一位是韓將軍。」


  朱彪和韓鑫高大威猛,戎裝齊整手握刀柄,十分具有震懾力。韓鑫聽著嗡嗡聲漸起,反感沉下臉,「唰啦」拔刀,威風凜凜地告誡:「肅靜!此乃朝廷欽差容大人,負責賑災諸事宜,他有先斬後奏的權力,任何人不得無禮。」


  眼見韓鑫拔刀,容佑棠微微不滿,但沒說什麼。


  嗡嗡議論聲迅速平息,平民百姓一向畏懼官府和兵將。


  「我們押送糧食藥材,日夜兼程從京城趕來,還望鄉親們多多配合,早日治癒疫病、早日回家。」朱彪努力勸慰。


  容佑棠神色一凜,緩緩掃視,威嚴下令:「朝廷非常關切災民,吩咐我等火速馳援,但同時明確命令:嚴厲禁止疫病蔓延!因此,所有人聽著,立即轉身,原路返回至善宿驛站等候大夫診治,違者,嚴懲不貸!」


  豈料,茫然無措且噤若寒蟬的災民們瞬間慌了,哭喪著臉七嘴八舌地哀求反對:

  「不成啊!」


  「後頭有蠻兵追殺呢。」


  「聽說西北戰死幾十萬人,城門失守,蠻族一路南下,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叫人怎麼回去?」


  「我們不只是逃瘟疫,蠻兵太兇殘了,砍下人頭踢著玩兒。」


  ……


  什麼亂七八糟的?


  容佑棠一頭霧水,困惑擰起眉頭,高聲問:「蠻兵?哪兒來的蠻兵?」


  「西北的啊。」災民們趁亂,爭先恐後地告知:

  「前兩日那些畜生半夜裡偷襲,殺了我們十幾人。」


  「來無影去無蹤,自稱是探路前鋒。」


  「探路的回去后,肯定引來大批蠻兵。」


  「他們說太子陣亡了。」


  ……


  太子陣亡?


  容佑棠勃然變色,不假思索,脫口厲聲駁斥:「住口!簡直一派胡言!誰說太子……太子好端端的,隔三岔五發回捷報,估計不日便可凱旋,居然有人造謠其陣亡?」


  「哪個吃了熊心豹膽在嚼舌根?太子是慶王殿下,馳騁沙場立下無數戰功,名震八方!區區北蠻算什麼?一早被我朝剿滅大半了。」朱彪怒火中燒,大吼維護主帥。


  宋慎嘆為觀止,忍不住提醒:「諸位父老鄉親,你們倒是動動腦子,假如當真國破危亡,朝廷怎麼可能拿出糧食藥材、派幾萬人專門救災?」


  「就是啊。」韓鑫附和道。


  居然造謠煽動災民?想皇位想瘋了?

  容佑棠驚疑不定,面無表情,嚴肅吩咐:「你們互相轉告,如果再讓本官聽見一句謠言,即刻杖責三十!現在,所有人原路返回,趕赴善宿驛站。」


  曠野除了風吹草木外,鴉雀無聲。


  面面相覷的災民們警惕戒備,一動不動。


  韓鑫見狀,再度拔刀,出鞘聲尖銳刺耳,他持刀怒問:「誰想抗令?不想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終於早一點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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