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離別

  「哦?」趙澤雍聞言彎起嘴角,恰好批完了一摞公文,欣然擱筆,推開臨時充當書桌的炕桌。


  「我來我來!」郭達立即搶步上前,殷勤把炕桌抬到牆邊矮柜上擱著,又顛顛兒地給換了冷茶奉上滾熱的,滿帶討好之意地說:「您請用茶。」


  「唔。」趙澤雍接過熱茶,垂眸喝了兩口,十分清楚對方的惶恐,但已下定決心正經訓誡其一回,故佯作不知。


  郭達屏息杵在榻前,眼巴巴的,可惜又未能等到表兄本常有的關心,不由得黯然落寞,但他自知有錯,旋即打起精神,四顧掃視后,飛奔跑去把窗推開一條縫隙,嚷道:「這又是誰給您把窗關緊啦?大冬天燒著炕床,又熱又悶,開點兒窗透透氣嘛。」


  「估計是御醫。」趙澤雍答。


  表哥理睬我了!


  「嘿,我就知道!」郭達眼睛一亮,激動欣喜跑回榻前,滔滔不絕地說:「身邊的人都知道您的習慣,從來不緊閉關窗,也就那些個白鬍子御醫才怕冷,嘖,恨不得縮在被筒里出門!我早上遇見他們了,御醫說您的傷勢恢復良好,再有十天半月即可痊癒,到時咱們還像從前那樣夜裡回城,小九幾乎天天打聽您的情況,可憐見的,擔憂壞了他了。還有,宮裡又打發人送了滋補藥材和獵物來,有您愛吃的獐子,不過有傷在身暫不適合吃,在府里圈養著。」郭達說到此處停頓換氣,準備吸口氣再開腔。


  趙澤雍深知表弟的性子,及時截斷問:「又是誰送的?本王只是皮肉傷,犯不著天天進人蔘大補。」


  「哦!」郭達下意識更靠近床榻,頭頂著雕花橫架,興高采烈答:「陛下賞的滋補藥材,皇后和貴妃給各皇子府分了小年祭的活獵物,宸妃娘娘則送了些補血糕點和葯膳。糕點葯膳是在御醫指點下做的,您可以吃。」


  「皇后和貴妃?」趙澤雍挑眉。


  「對啊,陛下讓她們倆一同管理後宮嘛。」說到此處,郭達忍不住幸災樂禍,手攀著炕床橫架,壓低嗓門樂道:「陛下慈愛,吩咐您安心養傷無需出席萬壽節,只在這兒磕頭祝壽即可,十六那天我去賀陛下萬歲的時候——哈,哈哈哈,皇后和貴妃貌似沒商議妥,一人一個主意,互相不服,幸虧禮部辦事老辣,否則壽宴出了岔子,陛下豈不大怒!」


  「父皇壽宴沿襲祖制定例即可,添減的分寸很難拿捏。」趙澤雍淡淡說。


  「就是!可惜表哥你當時不在場,咱們沒能一塊兒看熱鬧,可惜了的。」身材高大的郭達忘情抬手,「嘭」地拍擊床頂,震醒了他自個兒,「呃……抱歉。」郭達忙站直,小心翼翼觀察慶王神態。


  趙澤雍穩坐如松,慢條斯理喝茶,眉毛也沒動一下,威嚴問:「子琰,你不是在校場監督新兵操練嗎?」


  你這是在趕我走?


  「我只是不知道容哥兒能待多久,趕著把東西交給他。」郭達昂首挺胸,義正詞嚴地解釋。


  「什麼東西?」趙澤雍暼向不遠處的圓桌,他早看見了。


  「喝的玩的。」郭達答,正要轉身把東西點一番時,帶著一身寒冷冰雪氣息的容佑棠恰巧行至門口,朗聲請示:


  「殿下,容佑棠求見。」


  趙澤雍莞爾:「進來。」


  郭達驀然閉眼咧嘴,心虛得很,強作鎮定。


  「殿下——咦?郭公子也在啊。」容佑棠笑眯眯,一如往常,抖抖披風掛在外間,凍得鼻尖通紅。


  「你小子怎麼今天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辭了呢。」郭達懸著心笑問。


  「怎麼可能不辭別?」容佑棠失笑反問,解釋道:「皆因起程赴任的日子緊,手忙腳亂的,昨夜才總算大概準備妥當,特地空出今日一整天來辭別這兒。」他仍在外間,拍了拍袍角靴子的雪,用力搓手掌,原地跺跺腳,用常備的熱水洗了手,而後才繞過屏風踏進裡間,一身月白錦袍,束著天青腰封,外罩狐裘比甲,英姿勃勃,俊美無儔。


  趙澤雍的心剎那變得軟和又踏實,催促道:「凍得這樣,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嘶……外頭下大雪,積雪尺余,險些別折我的馬蹄子。」容佑棠臉發白,哆嗦告知,他一轉身,卻發現郭達倒了茶正捧著說:「喝吧。」


  「這怎麼使得?真真折煞在下了!」容佑棠嚇一跳,趕忙婉拒,搶過自己倒了一杯。


  郭達卻執意把自己倒的硬塞進容佑棠手裡,反搶了對方倒的,湊近拍拍其肩膀、小聲說:「幹了這杯,算是我給你賠罪。」


  侯門規矩大,孝道能壓死人,事已發生,怪你有什麼用?


  何況我馬上要去喜州了!


  「沖著您先在自己身上試了葯,我回家仔細一想,心裡就不氣了。」容佑棠豪邁豁達,見推辭不過,索性接了,兩人一碰杯:


  「乾杯。」


  「好兄弟!幹了!」


  他們同時仰脖一灌,幸而不是剛沏的滾茶,沒誰被燙傷。


  趙澤雍安靜注視,心內五味雜陳,他當然希望親人們能接受至愛,但又明白短時間內不可能,除了胞弟和表弟,其他人對容佑棠有偏見……正凝神思索對策間,和郭達握手言和的容佑棠行至榻前,彎腰關切問:「殿下好些了嗎?」


  「小傷,不日即可癒合。」趙澤雍回神,任由對方掀開被子查看自己的傷口,問:「都收拾好了?」


  「大概吧,我們騎馬趕路,行李必須輕便,其餘可以等雪化了走水路。」容佑棠語氣輕快,他坐在榻沿,仔細查看慶王被包紮著的左腿,而後給蓋上被子。


  「準備帶幾個人?」趙澤雍又問。


  容佑棠登時苦惱皺眉,笑了笑,愉快抱怨說:「家父不放心,給我收拾了半屋子行囊、安排了九個人同行,另外還想雇些鏢師護送,可大陣仗了。」


  郭達聽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快人快語說:「令尊大可放心!殿下早有安排,根本用不著雇鏢師。」


  「此話怎講?」容佑棠詫異望向慶王。


  趙澤雍虎著臉,心裡眼裡只有一個人,溫和說:「你不是跟衛傑熟嗎?本王已吩咐他挑了一隊人,負責保護,你帶著去,上哪兒也不用害怕。」


  「衛大哥?可他家在京城啊!我這一去不知要在河間待幾年,衛大哥剛成親,又是您的得力手下,無端端從京城被派去河間——殿下,請三思。」容佑棠鄭重懇求,他經歷過平民拼搏的艱苦,唯恐耽誤別人的大好前程。


  郭達正色解釋:「少胡思亂想,你遲早會調回京城!殿下的親兵眾多,願意去河間的可以吃雙份兒月俸,年節賞賜看你的評語,他們全是自願的,個別甚至巴不得離京玩玩呢。」


  「只是出一趟公差而已,並非長駐,無需多慮。」趙澤雍安撫。


  「這……」容佑棠沉吟,始終覺得不太妥,畢竟世人普遍卯足勁兒往京城擠、朝權貴靠攏,而喜州是河間最窮的,其中赫然包括當初匪患作亂的順縣!


  「莫非小容大人沒有把握率領手下往高處走?」趙澤雍問,使了個激將法。


  並肩作戰多年,默契非常,郭達不假思索地接腔:「殿下把一小隊人交給你管,很簡單的,怕什麼?覺得棘手啊?」


  「沒有!」容佑棠脫口而出,年輕氣盛最經不起激,說完才覺得狂了些,尷尬補充:「其實我是怕耽誤人前程。他們驍勇善戰,跟著殿下才有升遷的機會,跟著我算什麼?至多送到喜州,我招待歇幾天就安排他們回京。」


  「喜州緊鄰漕運重縣商南和鹿水,你不是籌劃從關中軍撥拉小部分長駐河間嗎?本王給他們派了差事的,協助你建兵營諸事宜。」趙澤雍好整以暇道。


  容佑棠眸光水亮,興奮又忐忑,躊躇滿志,但一貫不喜說滿話,隨時給自己留退路,忙強調:「我只是設想,設想罷了!八字沒一撇的事兒,怎敢誇口許人以前程?沒得鬧笑話。」


  「放心,事成之前我們不會露口風的,誰也看不了你的笑話。」郭達樂呵呵寬慰。


  「橫豎你年紀小,儘管大膽嘗試,一回不成再試第二回。」趙澤雍直白叮囑。


  「沒錯,我年輕臉皮厚,熬得起也輸得起,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即便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非得把牆撞出個洞口過去!」容佑棠眉開眼笑,坦蕩蕩地自嘲。


  「哈哈哈,你不僅臉皮厚,還得會鐵頭功,否則看不撞暈了你。」郭達戲謔大樂。


  趙澤雍目不轉睛,眼前人是心上人,真真再歡喜也沒有的了,任由對方說什麼做什麼都覺得極有趣。


  只可惜,分別在即。


  他們都要強,人前各自掩飾離愁別緒,談笑風生。


  「容哥兒,你看。」郭達拍拍圓桌上的東西。


  「這是什麼?」容佑棠好奇靠近。


  郭達扒拉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友善笑說:「我哥和新上任的河間巡撫戚邵竹是同年,他倆和你師父三個是摯友,喏,這幾包是各種茶葉,這裡邊兒是古樂譜殘本,你能不能幫忙帶去給戚大人?那位最好風雅了。」


  其實相當於引薦容佑棠。


  雖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誰都有自尊。


  剛吃了郭家的虧,容佑棠不願伸手,唯恐一個不慎又挨打,面色不改答:「當然可以了,殿下不是派人同行嗎?一會兒請他們搭把手,我的行禮有點兒多。」


  郭達動作一頓,撓撓頭,旋即想通,爽快道:「反正你們一道兒的,誰給捎帶都一樣,東西別落下就行!」語畢,他識趣地拍拍手:「哎,我還得去校場督促新兵崽子,你們聊,中午一齊用膳。」


  「去吧。」


  整整一上午,趙澤雍把一切看在眼裡,但並不插手干涉,任由表弟花樣百出地補償容佑棠,直到午憩時,兩人同處一個被窩裡,他才說:


  「如果你不想原諒,那就不原諒。」


  「什麼?」容佑棠扭頭,他正認真翻看慶王給的同行親兵的檔冊。此去喜州,堪稱前途渺茫,他表面摩拳擦掌,內心卻難免惶恐,多帶些幫手總是好的,壯壯膽。


  「小二錯了。」趙澤雍嘆息。


  容佑棠把名冊放進床頭暗格,一咕嚕躺進被窩,直言不諱說:「郭公子心眼不壞,侯府規矩大,他身為孫輩,頭上壓著好些長輩,有時也挺難的。別個不論,我已經原諒他了。」


  「別個——」趙澤雍頭疼地皺眉,心知對方指自己祖母和舅父等人,鄭重道:「放心,本王已明確告誡他們下不為例!」


  慶王體質強壯,加之炕床時刻有專人照管,被窩裡暖意融融。容佑棠側卧,慢吞吞把玩對方手掌,憂慮嘀咕說:「哼,別是我一走,郭老夫人就給您張羅王妃吧?」


  「用不著她老人家費心張羅,就你了。」趙澤雍嚴肅道,他把人緊緊摟進懷裡,吻下去的同時低聲說:

  「小容大人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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