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爭執
「我……」容佑棠唇緊抿,慎重斟酌措辭,把袖筒里的奏摺慢慢抽出來,隨即火速塞進去!咬咬牙,又抽出來,再塞進去,如此反覆再三。
趙澤雍皺眉,盡量緩和態度,耐著性子攤開手掌道:「究竟什麼東西?拿出來瞧瞧。」
「殿下,你不要生氣。」容佑棠忐忑提醒,終於下定決心,霍然將初步擬好的奏摺抽出,捏在指尖。
趙澤雍打量幾眼,瞭然問:「奏摺?」
容佑棠點點頭。
「你才晉陞為侍講學士,就需要上奏了?寫的什麼?」趙澤雍疑惑不解。
容佑棠雙手遞過奏摺,小心翼翼地商量:「你看看,看完了咱們再談。」
趙澤雍接過,並未多想,展開,一目十行——剛掃了兩眼,他震驚雙目圓睜,低頭湊近,而後「啪」地合上奏摺!
事出突然,趙澤雍毫無防備,難以置信地問:「你主動請旨外調河間?」
「嗯。」容佑棠鼓足勇氣頷首,站在榻前三尺處,兩手無意識地絞弄手指。
「是你自個兒的意思?還是被誰刁難排擠了?」趙澤雍話音剛落,瞬間醒悟,當即沉下臉,忍怒問:
「莫非是父皇的意思?他趕你離京?」
「不是!」
容佑棠忙擺手,慶王反應皆在他意料之中,懇切解釋道:「殿下息怒,您千萬別誤會,奏摺是我自個兒琢磨的,與陛下無關,陛下絲毫沒有趕、調派我離京的意思。」
「為何請旨外放?人往高處走,自古地方官年年爭評政績優等,皆是為了進入京城,你卻主動往外調!」趙澤雍滿腹疑團,完全無法接受,不可避免地猜測:「別怕,你大膽實話實說,此舉到底是不是父皇暗示?或者翰林院、戶部、周家等為難你了?」
「都不是,沒有誰暗示明示,真是我自己的意願。」容佑棠正色強調,訥訥催促:「你先別生氣,看完再談,好嗎?」
「哼!」
趙澤雍板著臉,竭力鎮定,又忽地展開奏摺,勉強按捺情緒,逐字逐句看完,最後輕輕攤放在炕桌上。他略垂首,出神地盯著奏摺,腰背筆挺,右手肘擱在桌沿,半晌沒說話。
卧房內一片靜默,只聽見外面將士們雄渾嘹亮的操練聲。
「殿下?」容佑棠手足無措,活像犯錯之人一般杵著,眼巴巴等候慶王表態,心裡極為難受。
許久,自尊嚴重受挫的趙澤雍終於開口,嗓音低沉,隱約顯露愧疚與落寞:「本王護不住人,讓你受委屈了,所以你才想離開京城。對嗎?」
「不不不!」
「殿下,我絕對不是那意思!」容佑棠慌忙搖頭,堅決否認,義正詞嚴道:「您是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的慶王、是兵馬大統帥,文韜武略本領高強,天下不知多少人仰慕敬佩您!我三生有幸,得以和殿下結識,樂得夢裡都笑醒好幾回。」
趙澤雍目不斜視,心氣相當不順,威嚴道:「小容大人,你再如何恭維本王也沒用!今天若說不出正當理由,這份奏摺就——」他說著拿起奏摺,作勢要一撕兩半。
「哎,別撕!」容佑棠不假思索,快步上前伸手,卻根本沒機會觸碰奏摺!趙澤雍乾脆利落把奏摺扔進床榻角落,然後把容佑棠拽上炕床,掀開溫暖被窩把人包住,語調平平問:
「你今兒一大早到城門口等待開門放行,就是趕著送那東西來的?」
那、那東西?
糟糕,殿下比我想象的還要生氣!
「我只是想早點兒看到你。」容佑棠輕聲說,他默默脫了靴子,與慶王並肩而坐,被子蓋到腰間,並順手幫對方拉高了些被子,硬著頭皮問:「幾日未見,腿傷好些了嗎?」
「唔。」趙澤雍惜字如金,他惱怒時往往沉默寡言。
想了想,容佑棠沒話找話道:「陛下很關切,細細問了我關於你的傷勢。」
「若說父皇沒有訓誡你,本王是不信的。」趙澤雍面無表情地指出,不怒而威。
炕床燒得溫度恰好,暖洋洋,容佑棠很快止住入骨的寒冷顫抖,舒適吁了口氣,搓搓手掌,豁達地說:「陛下不敲打我才奇怪了!看看吧,咱們這樣,倘若被陛下撞見,一準當場仗斃了我!」
「有本王在,你不可能被仗斃。」趙澤雍一板一眼地承諾,嚴肅問:「那東西你都給誰看了?」
「誰也沒給看!一寫好就給您送來了。」容佑棠扭頭仰臉,邀功似的,只差沒把胸膛拍得震天響。
「還算你清醒。」趙澤雍鬆了口氣,滿意頷首:「只要沒送上去就好辦。」
「其實我、我是想請您指點指點,奏摺那樣寫妥當嗎?呈上去是大殿下、二殿下他們直接批了還是轉呈陛下御覽?」容佑棠一連串發問,豁出去了。
「不妥,很不妥。」趙澤雍一口否定,內心五味雜陳,無法言表。
容佑棠伸長脖子,悄悄望向寬大的床榻角落、被褥堆里——
「本王這就撕了它!」趙澤雍忍無可忍地怒喝,他表面目不斜視,餘光卻一直密切關注身邊人。
容佑棠立刻收回眼神,勸道:「殿下息怒,咱們冷靜談談。」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今年的貪污大案剛了結,河間從巡撫到縣令幾乎被換了一半,父皇及文武百官、乃至當地百姓,對新上任的官員可謂警惕又期望,那兒接連遭受天災*,很難恢復元氣。你若外調河間,實際相當於貶謫,遭人非議譏諷且不論,關鍵是全不知何時能調回京城!」
「我明白。」
「那你還去?」趙澤雍倏然扭頭。
容佑棠好聲好氣地解釋:「總要有人去啊。」
「朝廷已大概擇定繼任官員,你年紀輕輕,處世經驗甚欠缺,並不適合。最穩妥的人選是當地沒被捲入貪污案的州官縣官,他們熟悉河間民情民風,無論辦什麼都便利。」趙澤雍有理有據地阻止。
四目相對片刻
「殿下,您冷靜些想想。」容佑棠勉強微笑,提醒道:「自從我們……雖然陛下暫無嚴懲之意,但假以時日就難說了。索性我主動請調,以免徹底激怒陛下,到時咱們豈不被動?」
「無妨,本王會處理。」
「我正是不希望你正面處理!」容佑棠脫口而出。
「為什麼?」趙澤雍眉頭緊皺,他長這麼大,遇事從不退縮,一貫勇往直前。
容佑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誠懇解釋:「陛下至尊無上,口諭即是聖旨,他屢次告誡我不得沉迷私情耽誤正事,他也督促你儘快成家,算很仁慈寬厚了,倘若我們不收斂,難免被視為狂妄挑釁,豈能有好結果?加之陛下懲罰愷哥時,特地召我旁觀,明擺著的『殺雞儆猴』!我主動退一步,您留在京城,陛下估計也就安心了,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
趙澤雍木著臉,低聲道:「原來你是擔憂父皇懲罰我。」
「此為其一。」容佑棠定定神,把暗中翻來覆去考慮了無數遍的理由一股腦兒倒出來,侃侃而談道:「其二,據郭公子透露,近期又有對手謀划彈劾殿下了,他們居然隱晦指責你的私德!」頓了頓,容佑棠摸摸鼻子,有些尷尬,無奈解釋:
「對方正是揪住你我的關係大做文章,人言可畏,不能任其沸沸揚揚。『慶王』大名鼎鼎,聲譽是殿下辛辛苦苦打出來的,何等寶貴,絕不能毀了!」
「你是值得的。」趙澤雍鄭重其事,沒頭沒腦地說。
容佑棠一怔,心領神會,眸光清澈明亮,眉眼微微彎起。
「何必妄自菲薄?」趙澤雍不贊同地質問。
「並非妄自菲薄,而是未雨綢繆!」容佑棠義正詞嚴道。
「上回你和小二是否在商議此事?」趙澤雍挑眉,大有徹查之意。
「是。」容佑棠擁著被子,抬手整理炕桌上擺放的筆墨紙硯和公文,以此掩飾自己的忐忑心慌。
「他如何看待?」
容佑棠眼珠子一轉,果斷答:「郭公子勸我別自作主張,叫我凡事多和殿下商量。」
「很好。」趙澤雍終於露出些笑意,旋即明確表態:
「本王不同意你請旨外調。」
我就知道你會反對!
「為什麼?」容佑棠明知故問。
「不為什麼。」趙澤雍異常強硬,語重心長道:「你先以狀元之才進翰林院,隨後入戶部,如今又晉陞為侍講學士,前途不可限量,根本沒有外調的理由。」
「唉。」容佑棠頗為苦惱,故作憂心忡忡,煞有介事道:「自中第以來,我晉陞得太快了些,惹人注目,說句厚臉皮的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必須緩一緩。」
「所以你自討苦吃?」趙澤雍嘆為聽止。
「人哪裡有不用吃苦的?況且京官本就得外放歷練,我只是提前請旨而已。」
「你——」趙澤雍被噎住了,無言以對。
雙方各持己見,雖緊挨著坐,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牽手擁抱,彷彿誰先動誰就妥協了,暗暗較勁。
幸而,外間親兵叩門,打破了僵持局面:
「啟稟殿下,御醫前來診脈。」
容佑棠聞言一驚,火速掀被下床穿靴,手忙腳亂,如臨大敵。
趙澤雍一愣,若有所思,神態十分複雜,暗忖:相處時,他總是害怕被外人撞破……
相識相知,兩情相悅,本是難得。
——可惜,這份情意一開始就蒙上了禁忌面紗,不容於世。
門外的親兵沒等到回應,又輕輕叩門,重複稟報:「殿下,御醫前來診脈。」
容佑棠匆匆整理被褥,一一撫平,掩去自己曾與慶王同衾的痕迹,並把奏摺拾起,臨時塞進床頭暗格,萬無一失后,才提醒道:「殿下?御醫求見。」
趙澤雍凝視緊張忙碌的俊美少年,目不轉睛,眼底的疼惜之意滿得溢了出來,緩緩說:「讓他們進來。」
「哦。」容佑棠深吸口氣,快步繞過屏風,拉開虛掩的房門,客氣道:「諸位,殿下有請。」
旋即,御醫和軍醫各司其職,有的診脈、有的查看傷口,再加打下手的親兵,一群人勤勤懇懇,把床榻圍得密不透風,容佑棠不好硬擠插手,便退了出去。
漫天雪花飛舞,天地一片白茫茫。
踏出議事廳,容佑棠被刺骨寒風颳得顫慄,整個人綳直,耳邊忽然聽見一人朗聲戲謔問:
「你挨罵了吧?」郭達笑眯眯抱著手臂,背靠圓柱。
容佑棠扭頭,詫異問:「公子怎麼不進去?」
「怕挨罵。」郭達坦誠。
容佑棠忍俊不禁,他沒穿披風,凍得抄手攏袖,安慰道:「放心,我已經解釋清楚了,殿下不會遷怒您的。」
「哎,你們商量得如何?」郭達探身問。
容佑棠並不隱瞞,耳語透露:「他不贊同。」
「嘖嘖,果然!」郭達唏噓咋舌,大咧咧說:「所以我在這兒等消息,一起進去純屬火上澆油。」
「公子英明。」容佑棠好笑地誇讚。
郭達沉吟半晌,慷慨仗義道:「若想成功說服表哥,還得我教你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