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暴風

  「卑職該死。」卓愷靜候發落,下顎緊繃。


  你引得小武魂不守舍,朕如何能坐視不理?承天帝一言不發,冷著臉,擱下參茶拿起佛珠,一顆一顆地捻動,動作時而快速時而緩慢,用力捏楠木珠子,藉以平復心緒。


  近期時運不濟啊,昨日今日都罰跪!容佑棠默默唏噓,咬牙隱忍,他雙膝的淤青紅腫尚未消褪,如今又挨跪,尖銳刺痛火辣辣,令人難以承受,可御前不能失儀,只能熬著。


  良久,承天帝捻動佛珠的動作趨於平緩,徹底冷靜,他不疾不徐地開口:「卓愷。」


  「卑職在。」


  容佑棠驀然高高懸心,屏息傾聽:


  「上回祈元殿走水一案,朕寬恕了你;這次慶王受傷一事,朕本應下旨徹查嚴懲,但念及你父親半生忠誠辛勞,不忍其老年無依靠,特寬恕你最後一次。但死罪可免,懲戒必不可少,來人!」


  「卑職在。」御前侍衛應聲上前。


  承天帝「啪」的一撂佛珠,厲聲喝令:「卓愷疏忽失職、處變無能,革職並杖責五十!」


  好不容易升上校尉,又被革職了……容佑棠暗嘆,十分同情。


  「卑職、草民叩謝陛下開恩饒恕。」卓愷顫聲叩首,雙目泛紅,心如刀絞。


  承天帝別開臉,厭惡地揮揮手:「把他拉出去。」


  「是!」


  「草民告退。」卓愷死裡逃生,順從地被昔日同為內廷禁衛的舊同僚拖走,自始自終沒求饒半個字。


  於是,僅剩容佑棠一人跪著。


  幸而承天帝氣消得差不多了,隱隱疲憊道:「平身吧。」


  「謝陛下。」容佑棠慢騰騰起立,他昨夜只睡了兩個多時辰,回城時馬車太慢,遂改為騎馬,幾乎凍僵,回到家中熱茶也沒喝一口,匆匆換了官袍上朝,餓得前胸貼後背,眼前一陣陣發黑,兩條腿綿軟無力,控制不住地哆嗦。


  承天帝掃視幾下,淡淡問:「嚇得腿軟了?」


  容佑棠嘴唇發白,尷尬搖搖頭。


  「那為何發抖?」承天帝沒好氣地換了個坐姿,隨即醒悟:「餓的?」


  容佑棠餓得心慌,索性坦言:「陛下英明。微臣頭一回參與早朝,興奮激動,並未敢進飲食。」


  哼,毛頭小子。


  承天帝上朝經驗豐富,相信對方是真餓,隨口教導道:「上朝固然需要莊重,但稍微墊一墊肚子是可以的,倘若餓得頭昏眼花,怎麼參議政務呢?」


  「陛下教誨得是,微臣明白了。」容佑棠恭謹之餘,心裡大叫:還不放我走嗎?


  「你昨夜出城探望慶王,可親眼目睹了?他到底傷得怎麼樣?」承天帝威嚴問。這也是他留下容佑棠的初衷,但關鍵在於順勢責問敲打。


  容佑棠聞言比著自己的小腿,據實稟告:「回陛下:慶王殿下傷在左腿腿肚裡側,傷口深且長,最深約半寸,長三寸余,流血頗多。幸而大夫及時包紮止血、開方煎藥悉心照料,定會康復的。」


  唉……


  承天帝垂眸,凝神想象兒子腿上那樣的一道傷口,無聲嘆了口氣,冷靜頷首,慢條斯理道:「昨夜鵝毛大雪,寒風刺骨,你能出城一探,還算有良心。今天還會去探望么?」


  又試探我!


  容佑棠精神一凜,謹慎答:「雖然很想去,但翰林院喬大人給微臣派了差事,急需處理公務,估計要等休沐時才能給殿下請安。」


  「你明白就好。」承天帝態度緩和,嚴厲訓導:「朕委以重任,你好自為之,切忌沉迷私情,否則卓愷就是前車之鑒!」


  「是。」


  「下去吧。」


  「微臣告退。」容佑棠如蒙大赦,再度險險過了一關,餓得眼冒金星,拖著軟綿綿的腿離開乾明宮。


  承天帝疲累躺倒,長嘆息,閉上眼睛,佛珠擱在腹部。


  「陛下,您請進葯膳。」李德英恭請。


  承天帝搖搖頭。


  「您覺著身上如何?可需要請御醫?」李德英憂心忡忡詢問。


  「不必了。」


  李德英這時才稟報:「啟稟陛下,約兩刻鐘前,瑞王殿下來請聖安,老奴斗膽,把殿下勸回去了。」


  「哦?」承天帝不悅地蹙眉,但轉念一想,並未動怒,欣慰地慨嘆:「琛兒一貫知禮懂事,身體才剛好轉些,就天天來請安,朕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不是虛的,他是發自內心的孝順。」


  「陛下聖明,您教導有方,瑞王殿下自然是孝順的。」李德英熟稔地奉承。


  承天帝總算愉悅笑了笑,但笑容瞬間消失,恨鐵不成鋼道:「假如老七能像他幾個哥哥三分,朕就心滿意足了!」


  「陛下請勿過於憂慮,七殿下已回府反省,必能領悟您的一片寬厚慈愛之心。」


  「有時候,朕實在——」承天帝勉強打住,煩惱不堪,頭疼嘆道:「罷了,卓愷殺不得,讓他繼續待在北營吧,有雍兒代為約束,小武不敢隨心所欲,做哥哥的理應教一教弟弟。」


  李德英低眉順目,恭敬聆聽,卻不附和也不接腔,深知皇帝只是私底下自言自語,並非需要誰一同謀划。


  傍晚·卓府正廳

  「容大人仗義相救,老朽感激不盡!」卓志陽起身,鄭重一抱拳。


  「如今家裡只有愷兒一個,他若有個好歹,叫我們老兩口將來指望誰呀?」兩鬢斑白的卓夫人哭腫了眼睛,嗓音嘶啞。


  容佑棠急忙放下茶杯,快步攙扶卓家家主,寬慰道:「卓老、卓夫人快快請起,您二位真真折煞在下了!我和愷哥在北營相識,朋友一場,豈能見死不救?可惜我無能,沒幫上什麼忙。」


  「容大人太謙虛了,犬子已細說了經過,老朽焉能不懂其中兇險?多虧有你在旁斡旋,小兒才僥倖活命。」卓志陽萬分感激,他的長子卓恪因得罪長公主,被嚴懲打回原籍、終生不得入仕;次子上進勤懇,卻被七皇子無賴糾纏,仕途坎坷,今日更險些喪命。接連種種不幸,打擊得老人心力交瘁,衰弱驚惶。


  「哪裡哪裡,其實是陛下仁慈開恩。在前輩面前,在下豈能算『大人』?不嫌棄的話,還請直呼名字。」容佑棠和善微笑,隱晦提醒對方注意態度。


  卓志陽一怔,竭力按捺滿腔不甘與憤懣,屈服於帝王之威,臉色鐵青,哆嗦道:「你說得對,愷兒確實、確實應當叩謝陛下開恩寬恕。」


  卓夫人恨七皇子入骨,憋屈至極,無奈勢不如人,只能忍氣吞聲。她親切挽起容佑棠的手,強顏笑道:「既如此,老身喚你『佑棠』可好?」


  「好極,老夫人客氣了。」


  「佑棠,難為你一下值就趕來探望,真不知怎麼謝你才好。」卓夫人想起家道中落遭受的世態炎涼,悲從中來,忍不住老淚縱橫。


  「貴客來臨,別哭了,不像話。」卓志陽勸阻髮妻。


  「留得青山在,您請多想想以後,千萬保重身體。」容佑棠努力寬慰,擔憂詢問:「愷哥怎麼樣?」


  「杖責五十呢,打得皮開肉綻的,簡直是要我的命吶!」卓夫人忿忿抱怨。


  「無知婦人,休得胡說!」卓志陽臉色突變,肅穆訓誡:「咱們愷兒犯了錯,挨五十板子算什麼?他該打!」


  「我——」卓夫人閉嘴,噎得胸口疼,


  容佑棠安靜垂首,佯作一無所察。


  「佑棠,老朽帶你去瞧瞧愷兒。」卓志陽頭暈腦脹,索性拉著容佑棠離開,讓髮妻盡情哭個夠。


  片刻后


  容佑棠一踏進門檻,就聽見卓愷氣息微弱地解釋:


  「……事發時在場,註定逃不脫干係。雖然相信慶王殿下會幫忙解釋真相,可之前他已經因為七殿下和八殿下為我向陛下求情了,豈能連累殿下可能被陛下誤會袒護外人?那萬萬不可。」


  「你趁著休沐私自入宮請罪,擅作主張,殿下很生氣。」郭達沉聲道。七皇子搗亂、連累慶王受傷、事故捅到御前,惹得龍顏大怒,非同小可,他少不得全程盯著。


  「將軍息怒,我實在沒臉再讓殿下為難煩憂了。事發時,我確實衝動失敬、激怒了七殿下,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把爛攤子丟給殿下收拾。」卓愷趴著,臉色蒼白,額頭滿是冷汗,床榻間散發濃郁的血腥混雜金創葯氣味。


  「唉!」郭達重重嘆息,愛莫能助。


  「愷哥振作些,陛下並未讓你離開北營。」容佑棠適時地安慰,直言不諱。


  「容哥兒來了?」郭達詫異扭頭。


  「下官拜見郭將軍。」礙於卓家父子在場,容佑棠中規中矩地施禮。


  「無需多禮。」郭達抬手虛扶。


  卓愷眼睛一亮,掙扎著撐肘立起上半身,激動道:「小棠,我今日入宮請罪,原本沒想活著回家,多虧你在場求情,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今後若有用得上的時候,請儘管開口!」


  「愷哥說的什麼話?忒見外了,況且我只是在旁邊干著急而已。你快躺好。」容佑棠忙上前把傷患按倒。


  「好兄弟,你真仗義!當時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卻冒險幫我。」卓愷感激至極。


  「我把愷哥當朋友,以後別再說客氣話了。」容佑棠誠摯表示。


  卓志陽接過家僕端來的圓凳,招呼道:「佑棠,坐下聊。」


  「您老請坐,我站著就行。」容佑棠擺手道。


  在場郭達最尊貴,他爽朗地催促:「再搬個椅子來,卓老也坐。」


  「是。」


  四人相對,聊了約一刻鐘,因傷患難以支撐,郭達便主動起身道:「卓愷,你安心養傷,殿下說了,叫你痊癒后仍回營當差。」


  「此話當真?」卓愷脫口問,雙目圓睜,不顧一切撐著手肘立起半身。


  「你這孩子,沒規沒矩!將軍出口豈有兒戲的?」卓志陽緊張訓斥兒子,同樣喜上眉梢,深深朝郭達躬身:「老朽教子無方,給殿下和將軍添大麻煩了。」


  「卓老請起,真相如何咱們各自清楚,只是不宜宣揚。」郭達攙起卓志陽,語重心長鼓勵卓愷:「男子漢大丈夫,無論多難,咬咬牙就扛過去了,切莫一蹶不振,辜負殿下的栽培之心。革職就革職吧,今後再努力掙!」


  任禁衛時革職杖責,顏面掃地;剛在北營升至校尉,又被杖責革職……萬幸,慶王殿下不嫌棄我。


  眼淚滴在枕巾上,卓愷就勢趴著磕頭,咬牙哽咽道:「屬下遵命!」


  「殿下和將軍以及容大人的大恩大德,小老一家沒齒難忘。」卓志陽顫巍巍下跪,被郭達和容佑棠一左一右攙起,開解半晌才離開。


  容佑棠回到家中時,天已昏黑,他心事重重,飛速吃飯沐浴洗漱,鋪紙磨墨。


  「棠兒,練字呢?」容開濟和藹問。


  容佑棠搖搖頭:「不是,我準備寫份奏摺。」


  容父興緻勃勃問:「你如今可以上奏摺了嗎?」


  「嗯。」容佑棠抬頭,仔細端詳養父眼尾密布的細紋、斑白的頭髮,再憶起愁苦憂傷的卓家二老,黯然忐忑,同時愈發堅定:不能再拖了!

  「那你快寫,早點兒寫完歇息,別忙得太晚熬壞了眼睛。」容父關切催促,細心給鋪好了床褥,並找齣兒子明早穿的衣褲。


  「知道了。」容佑棠深吸口氣,穩穩提筆蘸墨,伏案疾書,將考慮多時的想法一一闡明。


  兩日後休沐,恰好趕上慶王定的三日期限。


  容佑棠惴惴不安邁進門檻,袖筒里掖著寫好的奏摺。


  趙澤雍半躺半坐,床上支著炕桌,筆墨紙硯和公文鋪了滿桌,他以目光迎接容佑棠,訝異問:「怎的這麼早來了?」


  「我睡不著,趕到城門口等開門放行。」容佑棠老老實實答。


  趙澤雍聽得十分歡喜,心情大好,笑道:「急什麼?本王就在這兒等著。用過早膳了嗎?」


  容佑棠點頭,手心一片汗,使勁捏緊袖筒里的奏摺,準備在北營待兩天詳談。


  「快脫了披風,上來喝茶暖暖身子。」趙澤雍拍拍燒得暖融融的炕床。


  「好。」容佑棠依言脫了披風,抖抖雪,奏摺在袖筒里撐出模糊輪廓。慶王生性警覺縝密,他打量瞬息,好奇問:「你袖子里是什麼東西?」


  容佑棠猝不及防,瞬間格外緊張,下意識把奏摺一把塞進袖筒深處!

  「慌什麼?」趙澤雍疑惑不解,低聲說:「拿出來瞧瞧。」


  容佑棠捂住袖筒,心神大亂,愣愣凝視慶王,竟看得痴了。


  對視半晌,趙澤雍皺眉,笑意漸漸淡去,攤開手掌威嚴道:

  「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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