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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劍與竹

  “我是一個音樂人。”


  林海以一句貌似毫不相幹的話作為開場白。


  林海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說道:“正如美術對你的影響一樣,我作為一個音樂人,更習慣用音樂的視角去觀察一部影片。從我接下編劇工作的時候開始,我一直在思考,我該講一個怎樣的故事,或者說,這個故事該有怎樣的旋律?又該用怎樣的樂器將它呈現出來?”


  林海問完,接著答道:“築,這就是我的回答。”


  黑澤明的表情嚴肅起來,問道:“築?”


  林海說道:“築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弦樂器,類似古箏,用竹尺敲擊,聲音悲壯。這件樂器,是貫穿整個故事的核心。高漸離擅長擊築,因而先是被太子丹收為門客,後來又被秦始皇破例赦免;荊軻渡易水,高漸離擊築相送,兩人的友誼,也是在一擊一唱中建立起來的;而高漸離最終刺秦,用的同樣是築……”


  “陳楷歌導演對我說過,可以用秦始皇赦免高漸離,來體現英雄惜英雄,然而在我看來,無關‘英雄’,隻為‘知音’。秦始皇最後落得孤家寡人,正應了一句曲高和寡;而荊軻和高漸離,又何嚐不是亂世中的伯牙與子期……另外,築在古漢語裏,是竹的意思,而竹,象征的是中國人的氣節。放在這部片子裏,就是戰國時代士人的內在精神……”


  林海的語速很慢,在寧謐的庭院中,有種別樣的韻味。


  ……


  “噠……”


  庭院中傳來一聲幽響。


  這是鹿威的聲音。


  鹿威在日式庭院很常見,是一種由竹筒製成,類似蹺蹺板的裝置。竹筒一端封死,另一端切開,切開的一端用來接水,當水蓄滿,竹筒會落下,將水倒出,繼而複位,敲擊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林海和黑澤明不約而同的看去,黑澤明聯想到林海之前的話,笑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將竹子作為你這部片子的精神內核,會不會太淡雅了?”


  林海答道:“中國有句話,絲竹悅耳,亦可作殺伐之音。”


  解釋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林海笑道:“而且,我可沒說過這部片子隻有一個核心。”


  “哦?”黑澤明感興趣的說道:“願聞其詳。”


  林海沒有著急回答,他用手指在茶杯裏蘸了一下,在地板上寫下兩個字——楽器。


  接著,林海不慌不忙的說:“這個詞在日語裏指的是演奏音樂的工具,譬如我剛才說的築,就是一種樂器。但是在古漢語裏,這兩個字要分開來看。樂,音樂;器,器具。”


  “片中的築,代表了樂,而器,在影片裏另有所指。”


  “你說的是……劍?”黑澤明問道。


  林海一挑眉,說道:“沒錯,正是劍。田光以自刎勸荊軻,用的是劍;樊於期割頭取信秦王,用的是劍;秦王殺荊軻,用的同樣是劍。”


  “你似乎漏掉了荊軻刺秦王?”黑澤明敏銳的發現了其中漏洞。


  林海答道:“荊軻刺秦王,用的不是劍,而是匕首,這也是他為什麽失敗的原因。”


  “因為匕首太短?”


  “不,因為匕首不是正道。”


  林海意氣昂揚的說道:“劍,帝王之器,君子之器,豪俠之器,忠臣義士之器……魯句踐說荊軻刺秦失敗,是因為不講究劍術,在我看來,這句話隻說對了一半。”林海意味深長的說道:“匕首鋒利,終究是小人之器;劍術不正,怎麽與大勢爭鋒?”


  黑澤明咀嚼著林海這句話,突然搖頭,無奈的笑道:“你小子啊,說電影就說電影,提曆史幹什麽……”


  林海笑了笑,做出總結。


  “如果說日本的精神內核是菊與刀,那麽中國的精神內核,就是劍與竹,這也是我希望通過影片展現給世人的……”


  ……


  黑澤明聽林海說完,陷入思索。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這些似乎是導演需要考慮的問題?”


  林海說道:“等劇本完成,我會跟陳楷歌導演仔細溝通,現在嘛……”


  林海現在不想跟陳楷歌說太多,這不是改劇本那麽簡單,而是將自己的創作意圖強加於人,萬一陳楷歌惱羞成怒,林海隻能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等到劇本完成就不同了。林海在劇本中,對劍與竹的著墨很深,相信即使他不說,陳楷歌也能看出其中奧妙。


  況且,等到劇本完成,留給老陳的時間也不多了,他就是心裏不爽,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林海心裏琢磨,要不要故意拖拖稿?

  ……


  “是我看走眼了。”黑澤明痛快的說道:“我沒有看透你的創作意圖,不應該隨意評判你的作品。”


  這真是黑澤明?


  林海愕然之餘,心想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他,一個大師中的大師,又怎麽會拿得起放不下。


  “不過,”黑澤明麵帶笑意的說:“你好像回避了最初的問題,你還沒說,那名歌女到底意義何在?”


  “呃……”林海撓頭道:“歌女這個角色,嚴格來說比“劍與竹”的精神內核還要複雜,我自己也吃不準這麽做好不好,你要是想聽,我就說說。”


  “說說看。”


  “嗯。”林海沉吟片刻,說道:“前麵說過了,這是一個雙核心的電影,兩個主角,一表一裏,形成兩條線索。通過這兩條線索,以及線索中的人與事,將‘劍與竹’這兩個核心主題交織在一起。”


  見黑澤明點頭,林海繼續道:“如果把這兩條線索比做兩個樂章,那麽歌女就是呼應樂曲的和聲……而關於歌女這個角色的想法,是我看《燕丹子》一書的時候產生的。燕丹子同樣是一本與刺秦這段曆史有關的書,在這本書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


  《燕丹子》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秦軍逼近燕國,燕太子為解燃眉之急,決定找人行刺秦王。他最初找到田光,田光向他推薦了荊軻。


  太子丹見到荊軻後,為了讓對方盡心賣力,竭盡所能籠絡對方。無論衣食住行,隻要荊軻想要的,太子丹無不滿足。


  有一次,太子丹在宴請荊軻時,特意安排了一個能琴善樂的美人。荊軻聽著悅耳的琴聲,一時興起,望著美人那雙靈巧的手,高興之下稱讚道:“好手,好手!”


  太子丹見狀,決定把歌女送給荊軻。然而荊軻隻是欣賞對方的琴技,並非貪戀美色,於是婉言謝絕,表示“但愛其手”。


  結果……太子丹就把美人的手砍斷,盛在盤子裏,贈給了荊軻,而荊軻被他的禮賢下士感動,自此對太子丹死心塌地。


  ……


  林海講完這個故事,說道:“砍手送禮這件事,在古人眼中,是‘禮賢下士’,然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則是太子丹殘暴、愚蠢的體現。我看過這個故事後,一直在想,荊軻的義舉傳揚至今,但是那個被砍掉手的歌女,她後來怎麽樣了?誰也無法給出答案。”


  “之所以塑造這個角色,並讓她貫穿全劇,勾連表裏兩條線,是通過客觀視角挖掘人的兩麵性。太子丹不用多說,荊軻在前往燕國前,曾經與大俠蓋聶論劍,論不過就倉皇逃跑——這段不會在劇中呈現,但是由此可見,荊軻也絕非完人……”


  黑澤明嗬嗬笑道:“你也說了,匕首是小人之器。”


  林海點頭道:“荊軻如此,高漸離就沒有另一麵了嗎?當然也有。高漸離藏匿在宋子城,本來藏的好好的,就因為一時技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後,他本來可以及時逃走,卻因為受人追捧,選擇留了下來。從這些地方來看,他也有愛慕虛榮、心存僥幸的一麵。按照陰謀論的論調,他的刺秦,理解成私怨或逼不得已也是可以的。”


  “你會這麽寫?”


  “當然不會。”林海搖頭。


  開什麽玩笑,適度挖掘主角的性格瑕疵是可以的,但若是玩過火了,那就等於給觀眾喂蒼蠅,那是自尋死路。


  黑澤明對他的回答有些遺憾,搖頭道:“可惜了,其實可以更大膽些……”


  如果大膽的結果是票房跳水,那林海寧可不要。


  林海忍不住說道:“我知道你反對刻意迎合觀眾,但是中國現在最需要的恰恰是商業片……”


  1997年,內地電影票房的榜首是《侏羅紀公園4》,總票房7210萬,國產影片《鴨片戰爭》以10萬的微小差距屈居第二,可以說直到去年,國產電影和進口電影還處於分庭抗禮狀態。然而到了今年,“大船”一舉將票房數字推到了3.6億,票房前三全被進口影片霸占,這對中國電影市場的衝擊太大了。


  中國電影需要商業片,這不是一句口號。


  一念及此,林海不再猶豫,說道:“日本電影是兩條腿走路的,中國現在卻是單腳跳,我們需要更具有票房號召力的影片去抵禦好萊塢的入侵,如果妥協能夠換來票房,放棄藝術追求也沒什麽可惜的……”


  黑澤明聽了,眉毛一豎就要發作,可是看看林海堅毅的麵容,他張了張嘴,罵人的話怎樣也說不出口。


  “唉……”


  黑澤明長歎一聲,如同被抽掉脊梁骨一般,原本保持筆挺的身體頓時佝僂的不成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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